38、**巫山枉斷腸
姑娘回眸,嬌俏且羞地望著他,又望向兩個人隔著輕紗交纏在一起的雙手,雙頰飛紅,「我,我要去找回紙鳶……」
穆蘭衣笑著望她,「那個已經被河水錦袍壞了,我要親手給你做一個!」
那姑娘眸子裡星光一閃,幾乎忘記了之前的羞怯,「啊!你竟然會做的?」
穆蘭衣柔柔點頭,眸子裡倒映著點點春光,艷若桃花。
……
青翠的山腳下,樹樹綠意,叢叢山花,淙淙流水叮咚躍過,一座竹籬小院粉牆茅頂。
佈置簡單卻足夠雅致的房舍中,一張竹子編織的圓桌,上面放著細細的竹篾、蔑刀、白紙、畫筆、顏料。淡紫色袍子的穆蘭衣與鵝黃襦裙的姑娘相對而坐,四眸凝注正從穆蘭衣手中脫胎而成的紙鳶,間或微笑著彼此對望一眼……
姑娘聳著鼻子,揶揄地笑,「你畫的這隻,是什麼鳥呢?鴨子嗎?好醜啊……」
穆蘭衣笑著答,「公主……你難道沒看出來,這是一隻鳳凰嗎?這麼瑰麗的羽毛,這麼華美的顏色,怎麼會是鴨子……」
這女子,正是太和公主了……
太和公主又仔細看了看,微微搖頭,「才不是……怎麼看都是鴨子……」
穆蘭衣也隨著太和公主的視線,鄭重地望了望手裡的紙鳶,「哎……似乎真的有點像鴨子啊……不過,說不定今日的綵鳳,真的曾經可能是一隻醜醜的小鴨子呀……」
太和公主剛想得意地說自己猜對了,忽地意識到了什麼,忍不住舉起粉拳打向穆蘭衣,「你!你!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說本宮曾經是個醜醜的小鴨子!」
穆蘭衣哈哈大笑,「去年我在宮裡給太后唱曲賀壽那會兒,我從御花園的池塘裡救起的小丫頭,渾身沾滿淤泥,頭髮眉毛都粘在了一起,分不清了眼睛鼻子嘴,可不就是個醜醜的小鴨子嘛!」
提起去年的往事,太和公主也不禁笑了……那次也是為了紙鳶啊……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放上半空的紙鳶卻一下子纏在了樹枝上,她顧不得禮儀,自己逞強爬上樹去摘,結果剛把紙鳶摘下來,自己就一頭栽入了樹下的荷塘……
那份溫柔的記憶,宛如春風,柔柔吹來,「是啊,我就是個醜醜的小鴨子,你怎麼就從懷裡逃出這根紅豆羅蘭珠花的釵子給我綰起了頭髮?你難道不知道,不知道——男子給女孩子家綰起頭髮,意味著什麼嗎?」
穆蘭衣一愣,只知道望著太和公主頰上綻開的紅花,癡癡傻傻……直到,看到太和公主嬌俏地瞥來的目光,穆蘭衣才猛然醒悟,一時間驚喜交加,竟然是訥訥不成言了!
他多想告訴太和公主,多想毫無隱瞞地告訴她,其實那根釵子本是自己母親交與自己的,說未來送給兒媳婦……雖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是那釵子是用紅豆串成,又是暗合了他的名字,所以對於他有著格外的意義……那一次鬼使神差著,竟然毫不猶豫地從隨身的兜囊中將紅豆釵取出,給太和公主綰上了長髮……
是不經意的緣分?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穆蘭衣心如脫兔,他多想再告訴公主,告訴她其實自己畫的那只醜醜的鳥兒,哪裡是什麼鳳凰,更不是鴨子,而是,而是——一對比翼連理的鴛鴦……
……
還沒等這只紙鳶做好,天空中便突來了一陣**。太和公主被阻在了穆蘭衣的家中,無法及時追上回宮的隊伍。
望著窗外一時間不會開晴的天色,不知怎地,兩個人心下竟然都有微微的喜色……
幽暗的天地,濕漉漉的花香,兩個人相對的空間忽地燠熱而狹小了起來。
穆蘭衣只好努力想著其他的話題,問太和公主為何會偷逃離太后上香的隊伍,跑到河畔放紙鳶。卻不想,這一問,竟然問出了太和公主的眼淚……
「父皇的旨意已經下了,說過了中秋就要將我送去西域和親了……我都不知道那個黠戛斯是個什麼地方,更不知道那個黠戛斯的可汗又是個什麼樣的人……托了宮裡的嬤嬤跟西域來的商人打聽,只是聽說那個黠戛斯的可汗竟然是在宮中蓄著男妃的!都說他壓根就不喜歡女人……」太和公主的眼淚比窗外的春雨還要急,一顆一顆,一串一串重重地跌在了穆蘭衣的心上……
原來此番一見,便可能是永遠的天人相隔。一個在中原東部之地的洛陽,一個卻要遠在西域大漠……
剛剛還在慶幸,上天竟然能夠讓兩個人在宮外再遇……卻原來,上天這般的溫情不過是為了掩蓋其背後的殘忍——此番相見之後,兩個人便再不得見,再不得見……
穆蘭衣激怒之下忍不住唱出幾句唱詞來,「問君侯,此一番,有何宏願?」「重權在握,迎娶公主,鞭指天下間……」穆蘭衣唱著,雙眸水意輕閃,望住太和公主,心下對自己暗暗地說,「公主啊……這一句話中有我的平生所願啊……你可聽到,你可——聽懂?」
……
中秋,說到便到了……
大唐皇帝為了表示鄭重其事,送太和公主踏上西域之路的同時,更是派去了一支樂坊的隊伍。一路吹打不說,更重要的是要在太和公主與黠戛斯可汗完婚之時,展現大唐禮樂風範,以示天朝威儀。
就連太和公主也不知道,穆蘭衣竟然主動應徵進了這支隊伍……以他在洛陽的盛名,這支樂坊隊伍中能夠擁有他的加盟,當然更是朝廷求之不得之事……
西出陽關,一路順遂,只是當隊伍漸漸走入敦煌的地界,形勢便漸漸地難讀起來……隊伍的周邊,時常游弋著一些看不清國別與民族的隊伍,都是縱馬馳騁在沙漠裡,都是全身的黑色,根本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
那一夜,他們走到了敦煌城外的三壟沙雅丹,日已西斜,沙漠間更是起了陣陣湍急的風。如果貿然趕路,不但有可能會在沙漠見迷失方向,更是可能遭遇隨風而行的流沙,全然不習沙漠習性的大唐軍隊,隨時有葬身流沙之下的危險……(雅丹是西域的一種風蝕地貌,看上去都是一個個土堆,高的可達十數米,形狀各異。)
於是西域當地的嚮導建議隊伍在三壟沙雅丹停留一夜。嚮導警告大家說,最好集中在一起宿營,因為三壟沙雅丹是西域著名的「魔鬼城」,一到夜晚,透過慘白的月光,一座座雅丹土堆,便仿似化身鬼影幢幢,初入沙漠的人,很可能被那陰影駭住,甚至會迷失了方向,在沙漠中窮於奔突而丟掉了性命……
太和公主得到的訊息是,經過了此夜,前方將有黠戛斯軍隊來迎接,並且黠戛斯的可汗全然拒絕了大唐的美意,所有跟隨太和公主而來的唐人都必須原路返回。黠戛斯要的,不過是太和公主一人……
…………
漆黑的大漠,幢幢的雅丹鬼影,慘白的月色,呼嘯的風沙……再加上即將與故土與跟隨而來的人們告別,一股絕望的悲傷湧上了太和公主的心,淒楚地疼。
帳外,傳來跟從而來的人們喝酒的喧嘩。或許是為了壯膽,或許是怕自己睡過去而被淹沒於風沙,或許——是獲悉了明天一早便可以扔下公主返回大唐的喜悅……總之,人們已經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癲狂之中,全然不在意了禮儀,全然放棄了守備……
太和公主的心,更加淒涼。縱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公主,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將獨自西去黠戛斯,對那些跟從而來之人再也沒有了任何轄制力,那些人索性拋開了往日的守禮,乾脆將她獨自一人扔在帳篷中,再無人聞問……
人情如紙啊……
正在太和公主幽幽輕歎間,帳簾突然隱隱一動,一個聲音隨即響在耳畔,「公主……何不趁了今夜,與我逃走?或許我不能給你錦衣玉食,不能給你榮華富貴,但是我能夠給你一份人世間真實存在的情愛……」
太和公主心神重重一震,卻依然挺直了自己的脊背,高高仰起了自己的下頜,「不……我是大唐的太和公主,我的身上肩負著大唐的和番使命……我不能夠只顧著一己私利,我不能被打下私奔的烙印……對不起,我從生來那一天便注定是活在帝王家,我只能按照帝王家的生活去存在,不能享受人世間的幸福,沒法擁有俗世的情愛……」太和公主緊緊闔上雙眼,臨走之時父皇殷殷的請托,帶著微微的刺痛,浮上腦海……」
……
穆蘭衣急了,幾乎瘋狂,他一把擁住太和公主,「公主!隨我走吧,求你了!今夜是最好的機會,而且你父皇他們也會權當你消失在了大漠的風沙中,從此我們再不用遙遙相望,再不用宮牆相隔!」
太和公主冷冷地推開了穆蘭衣,「我剛剛說的話,你沒有聽懂嗎?我生來便是大唐的公主,便今生今世,永永遠遠是皇家之人,我不可能跟你去過那普通百姓的日子,尤其是跟著你這樣一個不男不女的伶人!」
「不男不女的伶人……」穆蘭衣的手重重一沉,從太和公主胳臂間頹然地滑了開去……這句話宛如一道閃電,重重地劈開了他的靈魂,劈碎了他的幻想……原來自己在她的眼中就是這個樣子啊……
也是啊,也是,本是七尺昂藏男兒身,偏要日日扮作女嬌娥,腰肢款擺水袖輕揚,果然是不男不女,果然是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公主……
……
太和公主心下欺滿濃稠的不忍,可是那句話已然出口,再無收回的可能……只能繼續推開他,只能繼續讓他絕了對自己的念想……或許這樣對兩個人都好,才不會被大唐與西域之間遙遙的相思,磨斷肝腸……
「父皇指給我的夫君,聽說是草原上最勇猛的男人……而你,柔弱宛如女子,怎麼可能帶給我幸福,所以,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穆蘭衣剛剛已經頹然放下的手,再次重重揚起,死死地攥住了太和公主的胳臂,「你說什麼!你是說我滿足不了你?!你是說我沒有男人的陽剛之氣?!好……高高在上的公主,我一定要讓你後悔,一定要讓你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