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誰念西風獨自涼
望著敬新磨躬身告退的身影漸漸淡出視野,太和公主呆呆地跌坐在籐榻上。縱然眼前天香國色,她的心底卻總是一片淡漠的蒼白。
或許他以為,自己已經不記得他了……
可是,縱然當年自己被作為政治的籌碼,顛簸著送入西域和親;縱然其後大唐在混亂中被朱溫奪了天下;縱然李存勖打著重複大唐的旗號,不過是想要擁有合情合理的說辭推翻大梁,創建他自己的帝位……縱然這麼多的輾轉流離,他以為自己可能早已經被那些沉痛的亂花迷住了眼睛,其實——她一直保持著記憶的清醒,一直記得這個人的面孔……
如何能忘,如何能忘啊……
那刻骨的仇恨,那暗夜的迷離,那痛不欲生的慘淡月色,那看不清未來的悵惘迷茫……全都拜他所賜,全都點點滴滴銘刻在她的心房!
是什麼支撐著一個人在劫難之後沒有放棄生命?是仇恨!是刻骨銘心的仇恨,是一定要親眼看著仇人先死在自己面前的嗜血!
敬新磨——縱然你換過了名字,縱然你改換了身份,我都不會忘記你,我更——不會放過你!
……
太和公主望了望身邊一個面相伶俐的宮女,「蘭兒,樂坊的那位,身子可還好?」
那名為蘭兒的宮女趕緊趨上前來,湊在太和公主身前稟報,「公主,您放心,蘭兒已經托人探聽明白了。那位姑娘身子並無大礙,今兒已經大好了。倒是有一樁奇事發生,暗地裡早已經震驚了宮裡宮外……」
太和公主驚得趕緊轉過頭去,緊緊望住蘭兒,「嗯?怎麼了!難道是她遇上了什麼危險不成?」
蘭兒忙安撫太和公主,「公主,您無須多慮……倒不是那位遇到了什麼危險,反倒是她遇到了人間難得幾回尋的大好機會吶!」
太和公主忙捉住蘭兒的手,「蘭兒,快告訴我,急死我了……」
蘭兒微笑,「公主,說了恐怕您都不敢相信,萬歲爺竟然今兒一大早兒廢了早朝,巴巴地跑去樂坊,守在那位的居所之外,等著那位起床後,才問候她的身子呢……這恐怕是連整個後宮的嬪妃,包括咱們正宮娘娘都沒有享受過的恩寵吶……」
太和公主一愣,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你們眼裡的恩寵,於她反倒是一場禍事了,而且會是滔天的禍事啊……」
蘭兒一愣,納罕地說,「公主……那位姑娘,您根本從未在宮中謀面過啊,怎地會如此擔心她,如此為她設計與考量呢?」
太和公主幽然一笑,「人與人的相處,其實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迷宮。太多的人需要你去兜兜轉轉,費盡思量;你撞了太多次牆,遭遇過無數個冰冷的轉角,當你不得不對整座迷宮失去興趣與美好的憧憬之時,你便會忍不住伸出腳去,頹喪地踹動那些冷硬的牆壁,不惜去傷害那些脆弱的牆角……」
「就在此時,你忽然發現,前方突然閃出一方亮色。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卻在你心底重新燃起一把希望的火焰,讓你重新鼓起勇氣再向前行,再去對那個終點重新充滿了美好的希冀……所以,有些人可以交流不多,甚至沒有謀得幾面,但是你卻願意為她思量,願意傾盡全力去保護她……」
「因為,雖然看似你是在保護著她,其實你更是在因此而保護住心底唯一的那一抹亮色,讓你秉持著對於人生的美好信念,繼續獨自走在暗黑的世界裡,一步比一步頑強……」
蘭兒顯然是沒有聽懂太和公主話中的意思,卻已經不好再繼續追問下去,只能呆呆地望著太和公主唇邊悄然綻放的那一朵微笑,如夢似幻,那般地清雅而又美麗……
……
遣退了花園中所有的宦官和宮女,太和公主仰望上天,輕輕地說,「蘭兒的話,想必你也都聽見了吧……」
就在那花園深處的花影之中,如夜色一般閃出一個黑衣的人影。雖是黑衣,然那頎長的身子之上,卻綻放著隱隱的光華,宛如黑色的水晶,耀滿奇異的光澤。
太和公主凝望著那個黑色的身影,微微皺眉,「你怎麼還在笑?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她的處境嗎?」
「呵呵……」那身影不但不以為忤,反倒放縱自己的笑出聲來,「我自然要笑啊……我愛的女子,自然值得天下所有男人的戀慕;可是無論誰戀慕,卻永遠不能擁有她。因為——她已經在我身邊,她的心已經在我的身上……只有她自己永遠意識不到她的美好,好像一塊璞玉,永遠只是在關鍵的時刻綻放光華,每一次都美到讓人魂牽夢縈……」
太和公主不贊同地皺眉,「真是大男子心態……你現在更應該擔心她的,不是嗎?」
那黑衣的男子又是篤定地笑,「她的處境的確藏滿了危機,但是我卻不用擔心——因為我來了啊,因為有我在她的身邊,我會拼了我的性命去保護她,你說還會有誰能傷到她嗎?」
太和公主望著那人滿面的篤定,只能無奈地輕笑著搖頭,「真不知道,以我的身份聽見你這麼說,是該喜還是該怒了……喜是為了秘色而喜,怒則是——不管怎麼說,艾山,我總歸是你名義上的正妻,不是嗎?你竟然當著我這般張揚你對另一個女人的深愛……」
那從花影中轉出的黑衣男子,正是高昌回鶻的「鮮花之王」——亦都護艾山!
……
「哈哈……哈哈」,艾山聞言仰天大笑,「公主,別告訴我,此時你還在念著我啊。否則我會為了秘色的安全而懷疑你,甚至——如果能確定你還會如當年一般,我會毫不吝惜地殺了你……」
太和公主眸子一凜,「艾山,真的,我要鄭重地告訴你——我恨你!非常非常地恨你!但是我卻為了秘色而原諒了你,為了秘色而被你感動……所以你如果能太平地活上一世,而沒有遇到我的敵對,你要感謝秘色,知道嗎?!」
艾山又是溫暖一笑,湛藍的眸子裡映滿金色的陽光,正色對太和公主說,「我正是要感謝公主呢!不為了自己,只為了秘色……此番秘色來到後唐的消息,如果不是公主你通知了我,恐怕我只能空等在高昌,望穿秋水了……」
太和公主微微搖頭,「唉……其實當初聽說李存勖他擄了沈仲綸一家北上,我便已經擔心秘色會不會跟來。卻沒想到她不但跟來了,更是單槍匹馬,還沒有通知你……我在後唐宮中,只是金絲籠裡的一隻鳥兒,幫不上什麼大忙,只能將這個消息盡早地通知你……我知道,如果秘色在後唐出了一點閃失,你一定會怪我,說不定會連我一起懷疑……」
艾山幽幽一笑,「是啊……只要與秘色關聯之事,我總是會格外鄭重……」
太和公主一哂,「嗯,早知道了……她是你的心尖子,誰也碰不得的!」
艾山神色一整,「秘色她又哪裡只是我的心尖子……她是我的命,是我的靈魂,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夢想,是我生生世世僅有的快樂……」
太和公主重重一震,目光流瀉幾分淒涼,「艾山……今生今世,對於你,我真的已經再無機會了,是嗎?」
艾山微微瞇住湛藍的眸子,「公主……其實從一開始,你都沒有過機會……這個世間,除了秘色,任何的女人都不可能有任何的機會進駐我的心房。永遠不會有,從來不會有……」
……
太和公主頹然地望了一眼自己的裙擺,恰有瓣瓣牡丹被風悠然垂落,飄散在她緋色的裙擺之上。不過剛剛初夏,卻已經有花凋零,看來花之凋殘並不只是季節的轉換,只是每一朵都擁有自己有限的花期。即便春正爛漫,只要花期已至,縱然千般不捨,也總歸要零落成泥……
就像人生的相遇吧,如果無緣,即便相遇,即便情動,也總歸要擦身而過,路歸路橋歸橋……
太和公主喟歎了一聲,幽幽地問艾山,「那麼如今,你想怎麼辦?想要動用回鶻的兵力來攻打後唐麼?」
艾山湛藍的眸子熒熒一閃,「不。一來回鶻如今國力不夠,二來這並不是秘色所期待的局面。她一定為此謀劃了很多,我不捨得破壞她這麼久以來的努力。我會將主動權交給秘色,我只是在旁保護她、幫襯她。如果她自己的計劃真的失敗,我再啟動我的計劃……」
太和公主一驚,「艾山,難道你已經擁有了一套自己的計劃?」
艾山悠然一笑,「公主,別告訴我,你與敬新磨的私下交往,就真的全與秘色無關……你的努力,我看得到,我非常替秘色開心,能夠擁有你這般的朋友……」
太和公主仰頭望艾山,心下驚訝翻湧。他竟然看得到自己的用心——可是除了要幫秘色,艾山究竟還看出了自己與敬新磨之間的,別的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