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迴廊一寸相思地
敬新磨一步一步走向太和宮——大唐太和公主的居所。
現在太和公主更是被李存勖尊為了後唐的「太上公主」,言下之意仿照「太上皇」的說法,似乎是給予了太和公主以無上的權力,似乎就連皇帝李存勖的聖旨都可以推翻……
但是事實上,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李存勖千里迢迢從回鶻將太和公主迎回中原,為的不過是一個「正朔」的頭銜,好讓他能夠順利地藉著恢復大唐的名頭,登基為帝……
太和公主名為「太上公主」,她所居住的太和宮甚至比李存勖自己的寢宮還要豪華,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太和宮不過是一個金碧輝煌的牢籠,而「太上公主」這個封號不過是一條無形的枷鎖……
春日已經漸漸轉為初夏,日頭比之春天又高高地升起來不少,照下宮苑的土地,將敬新磨那淡紫色的身形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環繞在他自己的腳邊。
都說,人最孤寂之時還可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可是此時的敬新磨,卻被這越升越高的日頭,推搡得連最後的「顧影自憐」的機會都失去了……
連一個完整的身影,都沒有跟在自己的身側啊……
縱然這般寵冠朝堂,縱然這般萬人之上,怎地會依然無法填補自己心底的那個空洞,時時有冷風從空洞之中擾攘著升起,攪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全都是一派的寒涼?
金銀閃爍著灼灼的光華,權力擁有無上的榮光,可是它們卻並不擁有哪怕一絲的溫度,不能溫暖自己的靈魂,無法填補自己的心……
敬新磨不禁停下腳步來。宮苑的迴廊間空無一人,只有一天一地的太陽,照得自己滿身。敬新磨悠然抬起頭,將臉頰更近更近地靠近天空的方向,想要多親近一絲太陽的溫暖,想要多感受一下自由的清風……
心中有欲,便不得自由;生而有求,便要空勞掛牽……
……施施然走入太和公主的寢殿,卻不見公主的身影。公主身邊的宦官,也正是之前傳令給敬新磨的那位,朝著敬新磨靜靜地一笑,用拂塵指了指後花園的方向,眼中滿含鼓勵與期待。
敬新磨望向那宦官無言的表情,面上一赧,忙斂衽一禮,隨即向後花園的方向,輕快奔去……
不愧是「洛陽牡丹甲天下」,不愧是「唯有牡丹真國色」,滿滿一園的牡丹,開得富貴妖嬈,片片肥紅壓彎瘦綠,顫顫搖搖漾了滿園的春色。
雖然已經隱隱起了暑熱,太和公主的後花園裡卻是一派清涼舒泰。原來整座花園的上空,結著一張巨大無比的網,細看方知是一片一片薄薄的翠竹彼此交錯而成的竹簾,將火辣的陽光遠隔在花園之外,只篩下細細的金色,卻已經過濾掉了燠熱的溫度。
敬新磨踏入花園,便只覺神清氣爽,之前心底種種的煩悶,都這般無形之中一掃而光。
站在園中伺候的小宮女發現了敬新磨的身形,剛想言語,卻被敬新磨阻住,靜靜地將食指豎立在唇前,示意大家噤聲。小宮女們靜靜地點頭微笑,顯然早已經見慣了敬新磨的到來,甚至熟悉到——可以因為是他,而不去計較那些勞什子的皇家禮儀……
……
敬新磨唇邊掛著不自覺的淡淡微笑,腳步輕快著穿過叢叢花影,淡紫的身影一條一條掠過上空的竹簾篩下的金光,在牡丹盛放的片片濃麗中,像是吹來一絲淡雅的羅蘭清風……
太和公主望著隔著花叢而來的身影,柔柔地笑了。卻又繼續闔上雙眸,繼續保持著春睡的姿勢。只有襦裙之下玉白的胸膛的急劇起伏,還有長長羽睫的微微顫動,洩露了真相,說出了她的激動與喜悅……
敬新磨望著大片牡丹花海中,側臥籐榻的太和公主,心底又怎能得一絲平靜?
牡丹之色,華貴天下,無比的濃麗,無比的嬌艷,但是這一刻千萬朵牡丹集合在了一處,卻已經集體褪去艷色,漂白為了一段背景,只為襯托花中酣睡的女子,只為浮凸一朵絕艷的國花!
敬新磨立住身子,再不敢向前,再不敢移動自己的腳步……
不是怕驚醒公主的春睡,而是——再也無法抑制自己心靈的悸動,或者正是相反——是自己的心,剎那間停止了跳動……再沒有血液供給四肢的移動,再無法容忍自己的褻瀆,只能這般遠遠地、遠遠地凝視著那片美麗。
不敢呼吸,不捨眨動眼眸……
就像虔誠的信徒,甘願遠遠地拜倒在神佛像前,遠遠地觀瞻,遠遠地祝禱,卻仍然誠摯地相信,即便遠隔天人之界,即便遠隔人身與木雕泥塑之間的溝壑,神佛們也終會聽到自己的心聲,也終會護佑自己的祈禱……
……
就這般,遙遙相望著,此岸與彼岸,迢迢水中央……
溯源從之,溯回求之,寤寐思服,唸唸難忘……
不知時光蹁躚而過,不知日影悄然轉位,兩個人都是這般維持著不敢稍動的姿態,直到——身子酸麻地抗議……
反倒是太和公主先繃不住了,「撲哧兒」一聲兒先笑了出來,「哎呀,早知道裝睡都這麼難過,就不跟你玩兒這個遊戲了……」如水的雙眸俏麗地橫著瞥向敬新磨,還沒等看見敬新磨的表情,自己先是粉面桃紅了。
敬新磨又是一呆,連忙撩袍跪倒,俯伏在地,不敢抬頭,「太上公主……微臣僭越了,還望公主勿怪……」
太和公主轉過臉頰,淨如美玉,清賽微波,曾經在回鶻時滿面的紅色膿皰已經早已痊癒,再無影蹤……
……
花色濃艷,金光瀉地,太和公主嬌羞地笑著遙望敬新磨,「敬大人,今日何必這般地拘禮了?本宮不是早就吩咐過,在太和宮中,再不用敬大人你這般對我?」
敬新磨卻非但沒有免禮站起身來,反倒一個頭重重地叩於地上,一張臉沉沉地壓入胸前,不敢鬆懈——其實,他哪裡是在拘禮;他只是不敢抬起頭來迎視太和公主那如水的目光,不敢讓自己面頰上的表情洩露掉自己心底的秘密……
雖然此時已經是後唐權臣,雖然身畔不乏千金小姐的主動示好,但是敬新磨卻總是在太和公主面前,將自己降入微末的塵埃。不敢迎視她的目光,不敢仰望她的華彩,彷彿她是天上的日月,而自己永遠是地上的草芥……
這種心情,並不會隨著身份的改變而改變,而是早已經鐫刻入靈魂的深處,而是早已經成了自己唯一的信仰……
即便心動如潮,卻只能裝作平靜無波……
……
太和公主又是皺眉,嬌俏的鼻子微微聳起,「喂……我都說了不用拘禮,你怎麼還這樣……好幾日不來,來了就是為了要惹我生氣嗎?你知不知道人家——人家很想……」太和公主急忙壓住自己溜出口的話,「你知不知道人家很想你的唱段呢!」
敬新磨心下悠然一蕩,不敢深想,卻已經不由得癡了……
「公主,這幾日宮中重新佈防,公務繁忙,所以沒有來拜望公主,還望公主恕罪……」敬新磨的嗓音柔得宛如陣陣的清風,緩緩吹得百花盛開。
太和公主面色忽地一定,但是隨即轉換,似乎剛才那一瞬不過是花影扶疏造成的錯覺,「敬大人,真是兢兢業業喲……比起宮中的防務大事,太和這裡的等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實在是叨擾大人了呢……」
聽見太和公主語氣中流瀉的失落,敬新磨的心重重一疼,急忙又是一個頭叩入塵埃,「公主……您這真是折殺微臣了!微臣何曾不想來,微臣何曾不惦念公主,只是,只是……」
……
急窘之下,敬新磨壓抑不住心底的話語,將本不想說出口的真實說了出來,惹得太和公主雙眸之中淚光粼粼,微微搖著頭,深深凝望著敬新磨。
「只是什麼?只是敬大人你怕擔了這個罪名吧……你辛辛苦苦這麼多年,才走到今日的地步,你自當加倍珍惜,自當寧願捨棄所有吧……畢竟我是注定終老在宮中的命,我要為李存勖守著這大唐的名號,我要成為大唐的一道牌位供奉在太廟之上……」太和公主努力地向高仰頭,想將淚水抑住,「更何況,我還背負著一個回鶻王后的頭銜,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牽扯著後唐(太和公主這裡應該說「大唐」,後唐是後世對當時這個「唐」的說法,但是為了避免大家混淆,於是直接讓太和公主也這麼稱呼了)與回鶻兩國的關係,所以敬大人你,自然會謹言慎行,盡量撇清自己身上的干係啊……」
太和公主這一番話,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一下子刺入了敬新磨的心房,疼得敬新磨半天無法回神。
他多想告訴她,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他不在乎那些名號和頭銜,他甚至可以為了她拼卻一場……
但是卻不能,卻不能……
不能讓她知道自己的那個秘密,不能讓她為了自己而陷得太深……
否則終將是無邊的痛苦,否則更是害了她的未來……
就讓她這般誤會吧,也好,也好……至少她還有恨,至少不會帶來痛徹心扉的傷害……
其他的一切就讓自己帶入墳墓吧,只記得每年春來,在墳塋之上萌發莖莖青芽,那是他對她的心,對她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