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落紅點點逐青裙
李存勖此言一出,秘色和胡姬都是重重一愣!
秘色更是緊張的攥住了自己的裙擺,指甲隔著布料深深摳入自己的掌心——不會的,不會的,李存勖他怎麼會這般想,自己怎麼可能會招惹了他的心?!
見到秘色面上的迷惘,倒是恭立在李存勖身邊的敬新磨淡淡出聲,「是啊,萬歲還沒看過綠腰姑娘絕世一舞呢,你們怎麼就敢說走啊走啊的……就算真的要走,也要跳過一支綠腰舞才走啊……」
秘色悠然凝眸,望著敬新磨一襲淡紫的絲袍搖曳在春日的晨風中,別是一番瀟灑風流。秘色的心輕輕一蕩,多虧了此時敬新磨出言相助,否則真的不知該如何應對李存勖,如何既能避開他格外的恩寵,又能避過他隨時可能發作的天子之怒。
聽見敬新磨如此說,李存勖不好再發作,只能瞇住墨玉一般漆黑的眸子,牢牢地鎖住秘色,「朕期待著看你們的綠腰之舞。不過那支舞是綠腰姑娘的,而你卻與這舞毫無關係!就算那舞朕看過了,也不等於就會同意你離開……你最好早點做好這個思想準備,你必須要從今天起學會適應朕的日日到來!」
秘色驚住了……
倒不是被李存勖語氣中的冷硬震懾住,而是聽得李存勖最後所說的那個「朕會日日到來」!
李存勖他日日到來,所為何來?
難道只是對自己好奇,還是真的已經產生了男女之情?
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
……
望著秘色面頰上漸漸泛起的蒼白,李存勖忽地心下不忍,他仰頭向天深深吸入一口清晨清涼的空氣,柔下了嗓音,緩緩地說,「還沒告訴朕,你叫什麼名字。總不能讓朕想要傳喚你的時候,總是要對內侍們說『那個穿綠色裙子的丫頭』吧?」
秘色心下清愁翻捲,心想,「他何必要傳喚我,何必要知道我的姓名!不能說出我的本名,如果說將出來,必然難免會被人所知我是沈仲綸的女兒,更重要的是,李存勖將有可能從我的名字聯想到回鶻……」
秘色急中生智,躬身答道,「小女名喚——青顏……」天青秘色,顏色伴生,秘色恰是將自己的名字換成了同義的另外一個說法。
李存勖想了想,驀地綻開一抹微笑,「清水為顏,心藏清蓮,好名字,好名字……」
秘色知道李存勖誤會了,但是又何必糾正呢,只要能讓自己身份看似距離沈仲綸越遠,距離回鶻越遠,才是最好……
……
李存勖忽地垂下頭顱,面頰沉入背後遮蔽而來的芍葯花影中,似是被芍葯的嫣紅沁潤上了面頰,並沒有看向秘色的眼睛,他嗓音低柔地說,「朕昨兒一直掛著你的傷勢,今兒一早廢了早朝,只想著趕來看看你……你身子,大好了吧?」
李存勖此言一出,整個芍葯花架之下,一片靜穆。
各種各樣的表情在每個人臉上不盡相同地流轉,唯一相同的是,每個人都是無比的驚訝。
誰也不敢輕易出聲,甚至就連心跳都要壓抑到最低的程度,只剩下滿架的芍葯,開成一片瀲灩的紅,招搖層疊著,染紅了整整一方天地。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如果說,這之前的一秒鐘,秘色還在猜測著李存勖的來意,那麼這一刻,這裡前前後後的幾十個人,都已經聽懂了李存勖的話……
為了牽掛一個女子的身子微恙,徹夜輾轉,更是廢了早朝,清早屈尊來探……這世間除了那個情字,還會有什麼能如此擾攘九五至尊的心靈,還有什麼人能夠這般牽動他的靈魂?
……
秘色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應對。
她只能呆呆地抬眸望向敬新磨,望向他一襲淡紫色的絲袍,迎風玉立於漫天紅雲的芍葯架下,華貴卻有點憂傷的淡紫,披了一層喜慶的嫣紅……
千算萬算,獨獨算錯了這一步。
都說後唐皇帝李存勖不好女色,本以為已經將自己降低到了伶人侍女的身份……怎地還會迎面撞上了最不想遇到的路障,遭遇到最意外的局面!
為什麼?
李存勖對自己這般,是為了什麼?
……
正在一片尷尬的靜寂之中,忽有一位宦官,執著拂塵遠遠地走來,走至面前先給李存勖及敬新磨等人施過了禮,方才轉身對敬新磨說,「敬大人……這幾日都沒去太和宮,太公主她想聽您的唱詞,這會子正發脾氣吶……敬大人,就算您體諒體諒咱家的苦處,三天兩日怎麼著也到太和宮走一遭吧……」
「哦?……」李存勖彷彿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一般,側眸凝視身旁的敬新磨,「小敬,何時你也成了太和公主的嬌寵之人?看樣子,太和公主對你唱詞的癡迷,竟似遠遠超過了朕啊?……」
秘色一聽「太和公主」,整個身子都調動起來,敏感地聽著李存勖與敬新磨之間的對話,不想放過哪怕一個細節。
秘色隱隱地發現,敬新磨低垂著臉頰,微微側著身子,竟似在有意躲避李存勖的逼視……
敬新磨向李存勖一禮,「皇上見笑了……微臣只是偶然在花園之中清唱一曲,恰好擾了牡丹花下春眠的太和太公主,於是有了一面之緣。更巧的是,太和太公主原也是懂戲之人,便時常召微臣前去清唱……」
李存勖仰頭,面色難辨陰晴,哈哈一笑地說,「怪不得近來朕總是看不到你的影子,即便進宮之後也是行色匆匆……原來是忙著那檔子事情去了啊……」
敬新磨竟然少見地面上一紅,「皇上說笑了……微臣永遠是萬歲駕前的小敬,行色匆匆也都是為了審視宮中的佈防……」
李存勖點了點頭,拍了拍敬新磨的肩膀,「朕的宮掖守衛重責,盡數交到你的手中了。綜觀整個朝堂,能夠讓朕如此安心托付的,僅有你一人啊……」
敬新磨的眼角突地螢光一閃,淡紫色的身姿已經深深躬下身去,「萬歲……微臣分秒不敢或忘萬歲對微臣的恩典……」
李存勖又是幽幽一歎,面上漸露笑意,「咳……都是朕的不是,本來是來看望青顏的,卻說了這麼些勞什子的話,反倒把氣氛搞得這麼沉重了。青顏,不怪朕吧?」
……
秘色見場面的焦點竟然又被李存勖不動聲色地轉回了自己的身上,不禁有些暗自的愣怔,忙福下身子,「青顏哪裡敢怨懟皇上……皇上御駕親臨,這般地關懷青顏的身子,青顏又怎能不感念皇上的隆恩,怎麼能不感念皇上的愛民如子呢……」
李存勖笑了,微微低下身子,直直望住秘色的雙眸,不容秘色閃躲,「青顏……你說錯了……縱然你的機智與果敢遠遠超過其他女子,甚至不讓鬚眉;你能在朕的馬蹄之下救下中牟縣令,你能在馬球場上急智撥開德妃必死的命運……但是你卻說錯了朕的心……」
李存勖的笑溫暖,卻又帶著微微寒涼的酸澀,漫天芍葯開遍的紅雲,投射到他黑如墨玉的眸子中時,卻奇異地被那墨黑掩蓋去,反倒只剩下了一段無言的寂寞,「青顏,朕雖然與你只是幾番謀面,卻認定以你的智慧與善良,定能讀懂朕的心……在這紅牆碧瓦的宮殿裡,在這勾心鬥角的後宮嬪妃中,朕的心,已經孤寂了太久,所以一旦見到你的出現,便如同乾渴之人邂逅清泉……青顏,朕不知你為何這般地牴觸,但是朕這次也想自私一次,朕要你記住——朕對你之心,用不可能是愛民如子!」說完,李存勖轉身而去,明黃的衣袂在漫天絢麗的芍葯紅雲之中,翩然飄飛,無比華麗,卻又——無比孤絕……
人們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可是聖賢之寂寞又如何比得上帝王之孤絕?
縱然坐擁天下,卻不得不稱孤道寡。身畔的每一個人,不論是至親的骨肉,還是繾綣的妻妾,還有那滿堂衣冠楚楚心懷天下的朝臣……每一個都不是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之人,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們都會毫不憐惜地轉身而去!
心裡的話,輕易不敢說出,不是他不信任身邊的人,而是所有的人都真的不值得托付……一句體己的話,往往會成為身邊人自重的砝碼,甚至因此而勾幫結派,甚至聯合起來軟性挾持君王的心意!
後宮的嬪妃就更是可怕,哪一個嬪妃的背後沒有一個家族或者一個派系?縱然這一刻深情繾綣、耳鬢廝磨,又怎敢保證她心裡沒有揣著自己的思量,怎敢保證她不會將私己之利吹成枕邊風?就連枕榻之側都不再安寧,試想一位帝王又能有何時可以休憩身心,又能有何地可以逃脫繁冗的國務?!
得天下易,得一知心人——難啊……
帝王之心,何人能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