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暗裡回眸深屬意
敬新磨淡紫色的身影剛剛踏出太和宮的大門,前方已經躬身站了一位宦官。青灰色的袍子已經被汗水濕透,顯然他站在太陽地兒下已經不是一時半刻了。
望見敬新磨出來,那宦官急匆匆跑上前來,顧不得汗水一滴滴從鬢角滑落,仰著滿臉的笑對敬新磨說,「哎喲,敬大人,咱家終於等到大人你來啦……」
敬新磨打眼一看,便是一愣!這宦官不是旁人,正是御書房總管劉玉印。
說起來,這御書房總管的品銜,遠比不上大內總管等一干高層宦官,但是要知道劉玉印分管的可是御書房啊,那可是軍國要事都在斯處進行的所在啊!隨便瞄上兩眼御書案上的文書,任意聽兩耳朵御書房中的交談,拿將出來,那可都是個頂個的絕密,一條條都是朝臣們寧願花費千金求來的呢!
…………
一見門口的人是劉玉印,敬新磨心下微微一驚,連忙回禮,「劉公公,何事煩勞您在此久候啊?難道是皇上有要事宣召新磨?」敬新磨心中想當然地以為會是皇上有要事,否則,以這劉玉印的身份,再無第二個人支使得動了才是……何況又是在這大日頭底下沒有定期地等待,看他這一身一頭的汗,便足見那個支使之人的份量!
不料,那劉玉印竟然是面上一赧,壓低了嗓音說,「敬大人,今兒急著請您的,倒不是皇上……皇上陪著太后去進香了;是冰涵少主在等您……」
敬新磨心下不由得咯登一聲!竟然是李冰涵……
李冰涵如今都能夠這般隨意地支使劉玉印辦事,可見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早已經非同一般……這豈不是說,李冰涵早已在李存勖的政治核心插入了一根針?有什麼關鍵的消息,有什麼緊要的情報,還有什麼是劉玉印不能知道的!
敬新磨心下雖然驚跳,但是面色卻保持著平靜無波,「好,那新磨就立即出宮,趕往少主的府邸……」
……
誰知,敬新磨剛要提步,卻被劉玉印給攔住了。劉玉印更是壓低了聲音說,「敬大人,少主此時正在中宮小坐,敬大人直接去中宮便可……」
又是一顆驚雷隱隱炸開!
李冰涵何時已經與失寵已久的皇后交好了嗎?竟然能隨意便到中宮閒坐?
雖然說正宮皇后失寵久矣,或者說從一開始便沒能得到李存勖的歡心,這麼多年來一直無所出,但是皇后畢竟執掌後宮,而且皇后的父親掌握著京畿的衛戍部隊,誰都不敢輕視皇后外戚的力量!
更讓敬新磨不敢深想的是——李冰涵又是通過什麼樣的手段博得了皇后的支持呢?難道僅僅是政治的誘惑?可是對於一個女人來講,能夠成為正宮皇后已經是地位的終極了,皇后她還能得到什麼更高的好處呢?
除非——除非是她一直沒有得到過的東西,又是一個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李冰涵自然能給她,而且李冰涵更年輕,更為英俊瀟灑,而女人一旦中了這個圈套,所有的智商和理智便會頃刻間降低為零……
想到這裡,敬新磨已經不敢繼續想下去了——朝堂、後宮,大臣、外戚……這些左右著宮廷局勢的力量已經盡數掌握在了李冰涵的手中,那麼李冰涵幾乎已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而那東風……
敬新磨深深吸氣——宮廷之中,只剩下一股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倒已經不是那守衛宮廷的近衛軍,因為李冰涵既然佈局良久,他不可能還沒有在近衛軍中安插嫡系,那股所欠的東風,應該是自己手中所掌握的伶人!
偌大的後唐宮廷之中,只有伶人能自由出入於朝堂與後宮,若想成事,借助伶人勢必比其它力量來得更加隱秘和有效……
……
敬新磨心中籠起灰暗的霧靄——李冰涵公然支使御書房總管劉玉印來等候自己,公然在皇后的中宮召見自己,便等於已經將他的底牌露出一角給自己看。也就是說,李冰涵已經篤定地將自己納入了他的陣營之中,他用將自己與劉玉印以及皇后之間的秘密作為一種試探,一種分享,想讓自己受寵若驚,進而納頭便拜……
而如果,自己膽敢不同意,可是自己已經知道了他與劉玉印和皇后之間的關係,那麼——等待自己的,只有一條路。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秘密,但是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並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因為——知道了太多的秘密,想要保守秘密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永遠地閉上嘴……
敬新磨重重地心驚——李冰涵的這一招實在是太高了,既是一種有效的誘惑與明白的拉攏,又是一個不露聲色的警告與恐嚇……
在自己的面前,大幕已經拉開,即便還沒有見到李冰涵的面,但是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了卡卡的轉動。
若想生,只能接受李冰涵的拉攏。
若想拒絕,這條向前的路便是一條通往黃泉的通道……
……
這一條走向中宮的道路,敬新磨今番走來,格外地辛苦與漫長。
一步一步踏在宮牆層疊的青石板甬道上,就像一步一步踏著自己的心,一步一步重新走回自己這多年的記憶。
這一條路,很可能是自己今生所走的最後一條路,不管自己願意不願意,都要一路指向人生的重點,再沒有選擇的餘地……
一步一步,腦海中便如同開列了一道畫廊,畫廊兩壁,一幅一幅漫開絢麗的畫面。每一幅畫面都是生動鮮活著,每一幅畫面都喚起敬新磨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其中,最美的,是一片牡丹匯成的花海。富貴天香,絕麗天下,這花朵合該是只配給大唐皇室御用的,就像曾經煊赫於世的大唐皇朝,永遠是那般濃麗,永遠是那般尊貴……
花海裡隱隱有一個身影,靜靜地沉睡在花海之中,玉白的肌膚瑩滑如緞,嬌美的面容賽過所有的花顏,那一顆微微翹起的紅唇,潤澤鮮艷,就好像春風中微微輕顫著的櫻桃,讓人無法移開眼睛,無法收回心魂……
一陣微風吹過,瓣瓣牡丹隨風飛來,像是一陣花雨,片片柔美灑下。有一瓣最艷最美的花瓣輕輕停落在那女子的眉間,竟然再也不捨的離去,在身畔人亙古洪荒的凝望中,淬成了一瓣世間最美的花鈿……
敬新磨不由得微微駐足,隔著時空,隔著冥冥的疆界,呆呆凝視著自己腦海中的女子,癡癡微笑……
如果,時光能夠留在那一刻;如果,一眼便是萬年,那該有多好,那該有多好……
不用面對眼前的殘酷,不用留戀這些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用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不用——再掩藏自己的真心……
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
剛走入中宮的大門,敬新磨便已經遙遙望見了長身玉立的李冰涵。他微笑地站在春風裡,白色的衣袂風舉如蓮,背後層層碧瓦朱牆。
敬新磨連忙緊走幾步,穿過宮苑的漢白玉石板鋪就的甬道,直直迎向李冰涵等候的目光。
人未至,聲先到,敬新磨誠惶誠恐的嗓音穿過春天的風,直達李冰涵耳鼓,「少主,新磨來遲,有勞少主久候了……」
李冰涵更是笑得散淡,「小敬,說的哪裡話來。只要你能來,再久的等候,又算得了什麼呢?……」
就像兩個高手對決,雙方剛剛入場,便已經凌空對過了無形的一招。
敬新磨心下黯然,「李冰涵果然不是易與之輩啊……自己能來,便等於是已經接受了他的拉攏,這一句話語帶雙關,卻早已經給自己與他之間接下來的對話,定了調啊……」
而這一點,自己又如何不知呢?自己既然已經選擇了走向中宮,又何嘗不是在心底已經下意識地接受了他的拉攏?
敬新磨啊敬新磨,你不過也只是這樣的一個賣主求榮的小人啊……
……
當日影西斜,一天的燠熱終於悄然地退場,李冰涵與敬新磨之間的談話也早已經褪去了溫情脈脈的面紗,變得意蘊悠長而又步步設局。
李冰涵笑望敬新磨,「小敬,別看你此時重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我卻素知,你過得其實並不快樂。因為你得到的,根本不是你想要的;而你想要的,卻是在目前的局勢下,永遠得不到……」
敬新磨一愣!一絲寒意從心底裊裊升起——原來他都已經知道了嗎?……
李冰涵微微一笑,「可是,我卻可以圓滿小敬你想要的一切……自從大哥他捉了劉仁恭,收回了幽州之後,幽州一直缺少個像樣的人來統馭,不如小敬你過去,如何啊?順便,我也正想讓久居洛京宮中的太和太上公主也移駕到幽州散散心呢……」
敬新磨的心中,騰地燃起了一團火焰,可是他依然強自壓住自己的心跳,努力保持著面上的沉靜。
李冰涵望著一襲淡紫絲袍的敬新磨,淡如羅蘭,又是淡淡一笑,「其實,我想要小敬你做的,不過是你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而已。從你入宮之日起,便一直想做那件事了,現在不過是順水賣給我一個人情,小敬你何樂而不為呢?有些人注定要死在你手裡的,早一些晚一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敬新磨的心又是一抖!
李冰涵竟然連這個也知道了,他早已經認定了自己想殺李存勖!
所有的局都已經布好了,只差一個手刃李存勖之人,只要自己點頭,那麼李冰涵整個局便已經宣告成功了……
一切,只待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