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十六宮土花碧
「皇上……」
「皇上……」
一見李存勖驀然動怒,場中場外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子的人。
那德妃更是驚得忘記了哭泣,匍匐在地,淚痕猶在。她只是想不通,不過是一個伶人的侍女,幾乎是這皇宮內院中地位最為低賤之人,就算自己對她有所冤枉,那李存勖也絕不至於為了她而對自己這般無情啊!
不管怎樣,昨夜自己剛剛盡心盡力地服侍過他。一夜夫妻百日恩,怎地這夫妻恩情都比不上一個低賤的侍女,她怎麼能甘心!
不管如何,德妃還是知道眼前的形勢不容得自己硬撐下去,只好跪行幾步,扯住李存勖龍袍的下擺,仰起梨花帶雨的面頰,不敢放聲哭泣,只是隱隱抽泣著凝注李存勖,「皇上……皇上……臣妾錯了……求皇上您不要動怒。就算臣妾的性命不值錢,但是皇上您的龍體可是千金珍貴啊,不要為了臣妾這般大動肝火,不然臣妾真的是縱然萬死也難辭其咎了啊……」
德妃的話讓李存勖長歎了一聲,「你若真有此心,有何至於此?!你若真有此心,當初又怎會騙朕!你明知道這是欺君罔上之罪,你竟敢去做!你是太不將朕放在眼裡,你是覺得朕太好欺了,是也不是?!」
……
李存勖此言一出,身旁眾人全都雲裡霧裡,實在是聽不懂皇上在說些什麼。
只有德妃,渾身重重一震,雙手顫抖著從李存勖的龍袍下擺滑落,整個人頹然跌坐在昏黃的塵埃中,面頰比紙蒼白。
原來——皇上此時的怒,並非是為了自己冤枉了那個侍女啊……而是因為那夜的事,而是因為那個誤會啊……
德妃淒惶地收拾起再一次被塵埃湮沒的孔雀紗裙,在昏黃的塵煙中,孔雀紗裙只剩下了翠綠一種色澤,似碧似藍,幽幽如訴,「皇上……即便當日,臣妾也真的不是有心欺瞞於您……臣妾的確是喜著綠裙,臣妾的閨名就叫做翠萍,所以當皇上那晚在御花園中偶遇了臣妾,藉著月色問臣妾是不是那個翠衣的姑娘時,臣妾自然只能回答是啊……難道哪裡錯了嗎?難道後宮之中還會有哪個嬪妃亦如臣妾一般,喜著綠裙嗎?……」
李存勖黑如墨玉一般的眸子緊緊瞇了起來,語氣輕柔得仿如這三月的春風,緩緩飄拂進德妃的耳鼓,「是嗎?……原來真的是你啊……那麼你倒是給朕講講,那晚朕都給你講過什麼故事啊?……如果講得對了,朕從今日起對你獨房專寵;如果講得一個字不對,朕便會將你打入冷宮,永生永世不得出來……」李存勖又將身子向德妃的身前湊了湊,無比親熱地貼在她的耳畔,柔聲細語,「不但打入冷宮,朕還會吩咐太醫院特別為你準備一碗湯藥,加入麝香與紅花……讓你了卻所有的期待和念想,就算你腹中有可能孕育下朕的孩子,朕也絕不讓他生下世間……」
……
德妃愣住了!愣得有如木雕泥塑,愣得仿似冰凍其中……
李存勖抬起身子,居高臨下睥睨著德妃,輕輕地說,「來吧,給朕講講那夜的故事……朕好想重溫一遍,好想聽聽這個故事從別人的口中講出,是什麼樣的感覺……」
德妃的面色更加蒼白,白得仿若透明,白得仿若可見磷磷的白骨……
千萬種感情從德妃臉上飛速閃過,最終不過都是徒然,最終歸於靜寂。
德妃自己從塵埃之中爬起身來,緩緩抖落孔雀紗裙之上的塵埃,一絲一絲將褶皺不堪的寬大裙擺捋順,一點一點仰起自己的臉頰,雙眸閃亮如星,「萬歲,不必了吧……您的故事太多,可是您永遠都寧願將那些故事藏在您自己的心中,永遠不對人講出來,永遠只是夜深人靜之際獨自品味……有那些故事陪著您,整座後宮便都是形同虛設,您的夜晚一點都不寂寞,所以您根本誰的宮苑都不去……您寧願守著您那些故事,度過漫漫長夜,也不稀罕摟著我們這些軟玉溫香的身子……難道我們,都比不上您心中那個虛無飄渺的故事嗎?」
李存勖的黑眸狠狠凝視著德妃,冷硬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是的……朕寧願漫漫長夜獨守那些故事,也不願抱著你的身子,聽著你的謊言!」
李存勖對於德妃,連最後的一點幻想都已經死去。她定然不是那晚聽過自己故事的那個綠衣的女子,否則她何至於如此冷硬,何至於說出這些鐵石心腸的話來!她一定未曾聽過那晚的那個故事——他看到了那綠衣女子流下的眼淚,他聽到了那綠衣女子唇邊流瀉而出的幽幽歎息——不是德妃,一定不可能是德妃!
李存勖一揮袍袖,「將德妃打入冷宮!」
旁邊的宦官齊聲應和,「遵旨!」說著便有七八個宦官扎手而來,想要捉住德妃。
德妃忽地一甩胳臂,「都走開!我的身子,豈是你們這幫子閹人碰得的!我自己會走,不用你們來捉!」說著德妃竟然自己邁開步子,篤定地走向冷宮的方向!
走了大約二三十步,德妃忽地轉過身子,凝望著李存勖,幽幽地說,「那個故事……你真的想要帶著它們走一生嗎?它們已經讓你縱然身為皇帝都感覺不到快樂,它們已經讓我們這些陪在你身邊這多年來的嬪妃感到不快樂,難道你還想讓這些故事繼續折磨以後的人,還想讓所有人都被禁錮在那些故事中不得超脫嗎?」
德妃的淚,滴滴滑下臉頰,她幽幽地又是一句,「皇上……既然你走不出那些故事,又何必召我們這些可憐的女子入宮來,名為嬪妃,實為孤寂終生的女尼呢?!你何其殘忍,何其殘忍啊!……」說完,竟是大步向前,再不回頭!
……
場上驟然發生的一切,讓場內場外所有的人全都瞠目結舌。
到底發生了什麼?究竟是怎麼回事?怎地會風雲突變,剛剛還明媚如明珠的獨寵嬪妃,卻剎那之間變成了打入冷宮的下堂婦!
德妃與皇上之間,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他們兩個人剛剛看似親熱地耳語過什麼?明明在外人眼裡的鶼鰈情深,怎地竟然實則是不見硝煙的戰鬥?
男人與女人之間,只要有了愛戀癡纏,便會演變成一場暗戰吧……甜蜜之時是在玩兒著彼此試探、一邊進攻一邊防守的遊戲;情轉薄時則更是彼此變成了最為陰險的敵人,防不勝防,痛恨入骨……
人們唯一能夠確認的是,德妃一步一步走入了冷宮,從她決絕的身姿與皇上那冷硬的表情上來看,德妃絕不會再次得寵,這個突然得寵光耀後宮的故事,原來只是一場曇花一現。
有些心思苛薄的人便不禁在心下暗歎,「看吧,都說嬪妃就算得寵也不能將自己招搖上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不屑於與任何人交往……終究是要敗在自己手裡吧,她那個將尾巴翹到天上的樣子,就連皇上也都受不了了吧……」
……
秘色望著眼前的一幕,也不禁驚訝萬分。
剛剛出手救下德妃,完全是出於對她的同情……同樣身為女人,秘色從球賽開始之前的那一刻,從看到德妃故意明媚得宛若綵鳳的姿態,便讀懂了藏在德妃心靈深處的空洞與恐懼。
通常,極端招搖自己的人,反而是想用堂皇的外表來掩蓋心靈深處的不自信;越是驕傲得高調至超乎常理的人,她的心裡反倒是極度的自卑……
想要長久攬住君王的寵愛,想要永遠當他身邊唯一的女人,這在任何的國度、任何的後宮之中都是一件難比登天之事吧!卻永遠有癡心的女子想要得到這樣的獨寵,永遠有女子夢想這般的感情……結局,只能自己傷心,只能自己傷心啊……
所以,秘色在看到危險降臨到德妃身上的一瞬間,幾乎是本能地奔去救她……甚至都不敢保證自己能夠救下她,甚至都無法想像自己能不能夠自保——只想著拼一次,只想著盡量保護一份這樣的女子之心……
秘色成功了。秘色卻又失敗了。
自己終於在李冰涵與那黑衣人的幫助下救下了德妃,讓她免於葬身馬蹄之下;卻又不得不親眼看著她被李存勖折斷了夢想的翅膀,一步一步,絕望地走向冷宮,再不復君王的憐惜,只能苦守冷宮之中,坐看自己的青春在這重重的宮牆之中,瓣瓣凋零……
既有深宮之戀,則必有深宮之怨恨吧……
千古同,莫能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