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曾是驚鴻照影來
望著那翠色的身影漸漸走出了視野,門縫之後那抹棕褐色的目光緩緩收回。
這棕褐色目光的主人分明是一個女子,卻完全不是寺外香客的模樣,而是身穿出家之人才穿的青灰僧袍;卻又分明不是出家的比丘尼,而是一部青絲頭頂,絲毫不捨紅塵氣息。
雖然收回了目光,但是她仍然凝立於門後良久,眼光似是穿越了那薄薄的門板與層層的空氣,一直追隨著那翠色的身影緩緩離去。
一聲幽幽的歎息,從她唇間流瀉而出,似是癡了。
良久,那青灰僧袍的女子方才轉過身來,靜靜走進院落之中的清幽雅捨,望住雅捨中背對著門坐著的一個青年和尚,幽幽地問,「你真的,捨得不見她麼?」
那白色僧袍的青年和尚,身子明顯一震,卻被他良好的克制力壓抑住,只隱隱看到肩頭輕輕的一顫。
那女子又是幽幽歎息,「說要離開,卻依然留在這高昌城中,每日聽得見她的消息,根本就是未曾遠離。分明離不開吧,可人家的身影子都已經到了門前,你卻連一眼都不去看……這是何必,又是何苦啊?」
無聲。那女子情緒激動著說了這麼一大篇話,卻得不到任何的回答,想來,換做別人定然惱火了吧,可是這分明性子爽辣的女子偏倒是毫無怨懟,甚至可以說得上是乖巧地接受了這個尷尬的事實。
因為,那白袍的和尚,本身就是口不能言的啞者。
玉山。
……
望著玉山依然靜靜地一動未動,那女子重重一歎,「好了,我去做飯,不擾你清修了。」
聽著背後簌簌的腳步聲遠離,玉山方才側身回眸,悠悠望向院門的方向,癡然神往。
秘色……
剛剛那一瞬,我多麼想奔到門邊,多想——看一看你的身影……
可是我不能。我知道我沒有那麼高的修為、那麼好的定力……一旦見了你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退回到院內這個清淨之地,還能不能繼續我的修佛參禪……
同樣的比丘尼們,出家都是看破了紅塵;而我,卻更是因為貪戀紅塵啊……逃不脫、看不透、放不下、捨不得……剃度出家,都是為了想要借助神佛的力量,想要依賴佛家的清規,來鎖住我的心,絆住我的腳步……逼著自己遠離你,逼著自己向後退……
可是,秘色……我卻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守著你,一直望著你,一直保護著你得來不易的幸福,保護——你與哥哥的愛情……
所以,請原諒我的膽怯,原諒我無法敞開心扉坦誠地望著你與哥哥的相擁。那樣我會被心痛撕碎,我會當場死掉……所以請允許我退開一段距離,遠遠地守著你,遠遠地——愛著你……
……
清粥、小菜、素色的囊餅,玉山卻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或者說,他的心思根本沒有在眼前的飯食之上,而是神遊於天外,所以吃到嘴裡的究竟是山珍海味還是樹皮草根,對於他,都沒有什麼區別。
那女子無奈地趴在桌子上,將下頜墊在自己的手背上,望著玉山幽幽歎息。
聽見她的歎息,玉山恍然回神,望著她輕輕一笑。不過只是浮光掠影之間,那女子逕自看得癡了……
那微笑,雅若清蓮照水,清如高天流雲,美艷似夜色中獨放的白曇,芳郁得彷彿早春盛放的刺槐……清蓮、流雲、白曇、槐花,雖然同樣都是白色,卻各有各的韻致,這世間又能有幾人,能夠把純淨到了極致的白,演繹出這麼多的層次與精彩啊……
卻又,偏偏眉間,一點殷紅,襯得那素雅清馥的白,格外妖嬈……
那女子又是幽幽歎息,「你真的,適合多笑笑……」
聽到女子這樣說,玉山卻微微垂下頭去,想是又忖到了什麼傷心之事。那女子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還是說點別的吧。那個宮裡男扮女裝的阿史那的底細已經查清,那些突厥的舊部,如今早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意氣和熱情,再加上那個王孫失蹤了十幾年,所以他們復國的念頭就也漸漸淡了。阿坎納大哥說,這群人目前已經基本不存在了什麼威脅的力量,所以不必勞師動眾去剿滅,只需要嚴加監視也就是了。」
玉山聞言,輕輕點頭。
那女子閃亮的眸子裡嬌俏一閃,「只是沒想到,那個契丹的觀察使竟然肯幫我們這個忙啊,不然我們還真的不知道怎麼將阿史那身份的實情告訴給你哥哥呢。難道,你跟那個契丹的觀察使,也有交情?」
玉山微微搖頭,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月夜之下,金黃的胡楊林之中,自己與陸吟以笛聲此呼彼應,共訴心曲的一幕……或許陸吟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卻知道陸吟的身份……
從當年,在哈拉和林,當秘色望見他吹笛剎那眼睛中所流露出的深邃情感,便已經讓玉山心中留下一個伏筆,之後更是多方查探,終於得知了陸吟的存在,終於廓清了陸吟對秘色的感情……
所以,那一夜,玉山才會那般直白地用笛聲來傾訴心中的渴望。因為他知道,陸吟一定聽得懂,一定是難得的知音……
當陸吟最終將竹笛奮力折斷,長笑著步出胡楊林,玉山已經完全看懂了陸吟的心……那份深摯的愛,那份全無保留的情,那份寧願自己獨自背負所有的傷悲,那份願意為她傾盡自己全部的用心,都深深,深深烙印在了玉山的心底。
原來,還可以這般愛她。原來,即便放棄,也還能繼續愛她……陸吟給了玉山絕大的啟示,給了玉山做出如今選擇的勇氣。
所以,玉山也知道,陸吟雖然是契丹的使節,但是卻是一個絕對可以信賴的人。
讓他將阿史那的身份告知艾山,自然會是最為穩妥的方法。
因為玉山知道,憑著哥哥對秘色的感情,他自然也能夠信任陸吟。
都是愛著同一個人,都是傾盡全部的深愛,所以這三個男人之間,不需任何的言語,便可以達成心中的默契。
愛,便是這個世間,最好的默契……
……
那女子又是一歎,「唉……剛剛我把敦煌的消息,飛刀傳書給了你哥哥的侍衛,他看見後已經告訴給了你哥哥。估計,這一場戰事又是避無可避了……真的不願意看到打仗,一將功成萬骨枯,受苦的都是士兵和普通百姓。」
玉山的神色也是一黯,不但是擔心回鶻,擔心艾山,擔心天下將要為此受苦的黎民,他的心下更是在擔心著秘色——她有孕在身啊,一旦戰事中有個風吹草動,她的身子可受得住?
玉山漠然,推開眼前的飯食,回身取過紙筆,粉筆疾書。不一刻鐘,寫就了三封書信,遞給那女子。
那女子接過來,看了一眼信封上的書名,神色不由一整,「你確認,要在這場戰事中,用上我們所有的力量?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啊!」
玉山湛藍的眸子堅定地望著那女子,鄭重點頭。
那女子又仔細地用眼神在玉山臉上逡巡良久,確認了他是慎重做出的這個決定,方輕輕一歎,轉身出門去。
那女子口中一聲哨音騰空而起,蔚藍的晴空中忽地出現了幾個黑點,黑點向下急衝而來,待得近了才發現,那分明是幾隻黑羽的雄鷹!
那女子將三封信分別繫於三隻鷹的腳踝之上,拍了拍它們的身子,將它們重新放上了晴空,看著它們昂然地展翅,直上雲霄。
望著天空,那女子心下有淡淡的雲霧裊裊而起——沈秘色,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你究竟有何德何能,讓他對你這般地深深迷戀?迷戀到,忘記了他自己的幸福;迷戀到,甘願付出自己的所有……卻不奢望走近你,甘願遠遠守護著你……
人世間的情愛,該是這樣的嗎?
付出愛,不是也同樣是為了獲得愛嗎?
付出愛,難道不是為了讓自己快樂嗎?
為什麼你們這般不一樣,為什麼你們都那麼傻?
似乎,卻也——那麼地幸福,那麼地滿足……
無怨無悔,無癡無嗔。
讓人這般地看不懂,卻也這般地移不開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