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劉郎已恨蓬山遠
大漠黃沙,古寺幽幽。
金色的斜陽,將燦燦的光線投射到古寺大殿的寶頂之上,輝映出磅礡的霞光瑞彩,將整個高昌古城籠罩在一片清明的佛光之中,讓人們頓覺心下清淨,仿似遠離了塵世間的擾攘。
佛光普照,眾生平等。或許,佛教正是以這種精神內核,漸漸征服了高昌城內各個民族的居民,讓人們漸漸地摒棄了之前的多種宗教信仰,慢慢地統一到了佛教的旗幟之下。
回鶻,也終於從篤信摩尼教的漠北回鶻時代,正式過渡到了崇尚佛教的高昌回鶻時代。
看一個國家、一個政權的正式更迭,往往不是僅僅看掌握權力的人是誰,而是要看它的思想文化的轉換,看整個意識形態的演變狀況。宗教,作為思想文化更迭的主要標識,往往可以成為一個歷史發展的風向標。
可能就因為這座古寺的名聞遐邇,所以它的大殿幾乎已經成了整個西域,乃至整個世界佛教傳播的重要所在,所以人們對於大殿總是有著從骨子裡生發而出的崇敬之心。敬,卻也必遠之,所以反倒給了偏殿相當多的機會,去見證人世間更多的滄桑戲碼和悲歡離合。
所以,毫不意外地,我們的視線又被那看似樸素而渺小的偏殿,給吸引了過去……
與耶律嫣然出事的那晚一樣,偏殿中又是一室的清幽,只有一佛一燈、一個蒲團一個上香之人。
只不過這個上香的人,再不可能是那耶律嫣然,而是換作了秘色。陪在上香人身邊的,自然也再不可能是曾經的那個身材高挑、面敷鉛粉的僕婦,而是換作了高昌城內的君王——亦都護艾山。
在秘色的堅持之下,艾山只好親自扶著秘色,面向佛像艱難地俯下身子,叩下頭去。秘色的小腹已經明顯地隆起,即便是幅度再小的俯身,對於她來說都已經成了一件艱難的任務。
艾山自然心疼秘色的辛苦,就連佛壇上的神佛其實都可以體諒一個有孕在身的孕婦,可是秘色卻不容許自己輕慢,縱然額角已經滲出微微的汗,秘色依然堅持著將禮數走完。
為的,不過是向神佛求一個心願——保佑阿史那與耶律嫣然早日超度托生,讓他們能夠來生再相遇……
……
當艾山把那晚發生的一切,盡量溫和地講給秘色聽,秘色卻依然哭得幾欲暈厥。
是的,秘色心底對耶律嫣然充滿了怨懟。如果不是耶律嫣然,她與艾山便不會一路走來這麼多的辛苦,甚至——甚至當年的烏介可汗也不會那般地鬱鬱而終……甚至可以說,秘色來到回鶻之後的命運,就是因為了耶律嫣然而發生了截然的偏轉。
如果不是耶律嫣然,可能秘色會名正言順地成為烏介可汗的妃子,不會與艾山和玉山發生這麼多的糾葛,不會遇見耶律億,不會在三年前那般傷心地遠赴契丹,不會發生黠戛斯後宮的一切……
可是,或許也正是因為了耶律嫣然的出現,才讓秘色邂逅了艾山,才讓秘色找到了自己心中的戀情,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秘色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感念著耶律嫣然的……
更何況,秘色也是個女人啊……她更明白為什麼耶律嫣然會那麼瘋狂地愛上艾山,更明白一個女人永遠得不到心中所愛之時,可能的瘋狂與絕望……所以,秘色體諒了耶律嫣然,甚至——如果耶律嫣然沒有死,秘色願意原諒她,願意主動去走近她,嘗試著與她交往……
可是一切,卻都這般戛然而止。愛也好,恨也罷,都沒有來得及盡情地展開,便一切已經走到了終點。那個聰明、高傲而又倔強的女子,就如同人世間倏然閃過的一顆煙花,在綻放的最美的瞬間,驀然凋零,消失於寂寂的夜空,全然不見。
而耶律嫣然與阿史那之間,那生與死擦身而過的瞬間才驀然了悟的愛情,更是讓秘色哭斷了肝腸……那是一份何樣的苦戀啊,那是一份超越了生死的執著……所以秘色堅持著要來古寺進香,為兩個人求一個來世,聊表自己的一份心意。
善惡皆是緣,既然此生自己與他們相遇一場,又是糾葛如此深,那麼回首看來便也是一場深刻的緣分。
煙花凋落,緣起緣滅,拈一炷塵香為他們祝禱來生,也算是了卻了這一段俗世塵緣吧……
……
三拜已罷,艾山攙扶著秘色起身。
忽地有貼身侍衛走上前來,貼住艾山的耳畔,低低而語。艾山聽了幾個詞之後,忙伸手截住那侍衛接下來的話,示意侍衛到門外守候,自己對秘色溫煦低語,「邊關有一點急事,我要去軍營一趟,不能陪你回宮了。難得出宮一趟,你索性在寺中四處逛逛,撒散心,累了就讓他們陪你回去。」
秘色微微點頭,「我看這寺中的壁畫很是新奇呢,寺中又寧靜,空氣也好,正想靜靜地盤桓一會子。你有事就先去忙吧,不用擔心我,如果累了,我自會回去的。」
艾山柔情一笑,繼而蹲下身來,將頭貼在秘色隆起的小腹上,「兒子,幫父汗照顧你母親啊。如果她逛了太久,勞累著了,你就用小腳丫踢她,讓她趕緊回宮休息啊!父汗不在身邊的時候,你母親就交給你了啊!」
秘色羞澀地笑開,「看你,哪裡像個父親和君王呢,簡直是個大孩子……」
艾山揚起頭,溫柔地看向秘色,「是啊,我就是個大孩子……等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我要跟他一起爭奪你的愛呢……我要你一碗水端平,不許偏向小傢伙而不理我……」
秘色笑得宛如微風中搖曳的芙蓉,「好啦你,快去吧……讓大家聽見笑話……」
艾山無奈地站起身來,湛藍的眸子埋怨地望著秘色,「又趕我走……好吧,我就走,但是你要先親我一下……不然,我一切都丟開,什麼都不管,就整天賴在你身旁……」
秘色羞赧地看向身邊的侍衛與宮奴,大家都拚命地忍住笑,低著頭不敢看向兩人。秘色面上一紅,推著艾山,「你快去忙吧……」
艾山不依,用手指著自己的臉頰,「親我一下才走。」
秘色無奈,只好將殷紅的唇兒湊上艾山的面頰,本想蜻蜓點水應付了事,卻被艾山狠狠地攫住,長長地一吻,直到兩個人都無法呼吸了方才結束……
秘色滿面紅羞地望著艾山藍眸裡飄起來的熟悉的薄薄霧靄,推著他,一再催促他離開。艾山深深凝望著秘色面頰上的紅暈,認真地說,「今晚等著我回來。不管多晚,都不許先睡去,我要讓你補償我……」
秘色面上紅暈更甚,佯怒地跺腳,「你再不走,那我先走了……」
艾山仰天一笑,又在秘色頰上偷了個香,方才轉身而去,黑色的絲袍在金色的光暈中,燦如黑金。
……
性子裡本就不喜擾攘,尤其又不想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打亂了佛門的清靜,於是秘色遣退了身邊打的眾人,只留下一個隨身的宮奴,緩緩沿著古寺周圍的牆壁,一幅一幅看著古老的壁畫,一路走去。不知不覺間,一抬首,已經走到了一處安靜的院落門前。
與整個古寺間繁盛的香火氣息不符,這個院落的大門緊閉,僅有牆內伸出一枝不知名的花兒,小小的白色花朵像極了初春開放的槐花,同樣的串串玲瓏,同樣的清芳馥郁,同樣的淡淡如玉,卻也同樣的——讓人無法輕忽……
秘色的心底不由得悠然一顫,不禁想起了哈拉和林的初春,想起了杭愛山腳下的絕美草原,想起了那一碧盈野的草原上唯一高高屹立著的一棵巨樹,樹下有人竹笛輕揚,風姿如玉,白衣飛花……
不過是牆內探出的一枝芬芳,卻讓秘色整個人看到癡迷,面對著寂寂緊閉的大門,盤桓良久,不忍離去。
倒是那陪在身邊的宮奴,一力催促秘色,擔心秘色的身子倦了,提醒秘色早早回宮。
秘色仰首,深深望院子門楣上的匾額——心苑,不得要領,只得轉身離去。
走了幾步,彷彿福至心靈,秘色猛然駐足回眸——夕陽西下,那耀眼的金光終於漸漸隱匿,院落門楣的兩側,被串串籐蔓遮住的一幅木刻對聯,悠然映入秘色的視野。方纔,由於耀眼的金光和站立的角度,雖然就站在門前,卻根本都沒有發現門上還掛有一副對聯,如果不是此時忽然的回眸,可能就會錯過了這副對聯。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秘色口中淡淡地吟哦——這分明不似工整的對聯,又似乎不襯幽幽古剎的情境,可是這兩句話偏偏惹出秘色心底淡淡的共鳴……
卻說不出為什麼,只是一陣陣裊裊的心痛。
很奇怪的心情。更奇怪的院落……
秘色黯然轉身,緩步離去,卻錯過了門縫之中,一抹悠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