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鈿誓釵盟何處尋
望著阿史那的面上帶著微笑，身子一點、一點，傾墜倒地，耶律嫣然早已經不能呼吸，不能動，只能死死瞪著溢滿淚水的眼睛，望住他，望住他……
淚在眼中刺痛，眼睛酸澀難當，卻根本捨不得眨動一下，捨不得錯過他生命還沒有遠離之時的每一個分秒……
這個過程，明明很快，可是在耶律嫣然的心裡卻那麼漫長，那麼漫長……
長得彷彿走過了長長的十三年。從十四歲那年乍然初遇，直到眼前，所有的所有，倏忽閃過，像只只彩蝶的翅膀，又像一片片隨風而舞的飛花，五彩斑斕，瓣瓣飄舞，吹散進曾經密封的記憶，吹開曾經久久關閉的心扉……
長得——又何止是走過了短短的十三年啊，長得分明走過了長長的一生。原來，生命中所有曾經的快樂與歡暢都是來自於他啊，全都烙印著他的影子，只是她卻從來都不知道，從來都沒有在意……如今終於省悟，卻已經太遲太遲，自己該如何面對空空的未來，面對身邊再也沒有了他的日子？怎麼可能還有勇氣活下去，怎麼可能還會再度展開笑顏？
……
終於，終於，他閃著幽藍的眸子，光彩點點熄滅，他的身子彷彿忽然披上鉛墜，頹然地、急遽地倒落塵埃！……
耶律嫣然猛然吸入一口冷冷的空氣。過久沒有空氣注入的胸腔疼得幾乎炸裂，喉頭響起咕咕的哽咽……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竄進了寒涼，頭頂一陣陣昏黑的麻木……
望著阿史那的身子倒向地面，他模糊的臉頰重重摔入塵埃，耶律嫣然忽然一聲撕心裂肺的高呼，拼盡全身力氣推開壓制著她的戎裝侍衛，卻終於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撲倒在地，以手做腳，一點點，困難卻又執著地爬向阿史那的屍體……
那貴為契丹公主的人啊，那尊為回鶻大可敦的人；那永遠將心高高飄於天際睥睨天下眾生的人啊，那聰穎決斷不輸任何鬚眉的人……此番卻甘心情願匍匐於塵埃，只為接近自己心愛的人，只為了——與此生唯一的真愛，生死永訣……
就連艾山，都已經不覺聳然動容……
對耶律嫣然的恨，對她的蔑視與不屑，這一瞬間，卻在不只不覺間都變成了無限的同情。
不過都是凡塵中普通的女子啊，不過都是想求得一點愛，卻要這般處心積慮，卻終這般求之不得，輾輾轉轉，兜兜繞繞，卻終於錯過了一直都守在身邊的真愛，空辜負了深情一場……
誰說風光總在遠處？
誰說，最美的總在險峰？
為什麼不早早珍惜手中的擁有？
為什麼，不垂下頭，看看你的身邊，試著讀一讀身邊人的心？……
難道非要等必須錯過，難道非要讓一切磋跎成千古的遺憾，才會省得，才知道哭泣？！
……
艾山望著耶律嫣然終於爬到了阿史那的身邊，輕輕地、小心地將阿史那的頭抱入自己的懷中，用衣袖點點將他臉上的污跡擦去，謹慎得彷彿怕驚醒了他的美夢一般……
艾山喟然一歎，「算了……耶律嫣然，既然他已經承認了所有的罪過，而且他已經丟了性命，那麼今天的事情就到這裡吧。我希望你能夠按照他說的，好好去照顧你該照顧的那個人，好好地過完他用命給你爭得的餘生……」
耶律嫣然緩緩仰首，窗外一抹銀白的月光亮晃晃地投射到她的臉上。
她望住艾山，蒼白地笑，「艾山，你是說，你不想殺我了嗎？我知道，即便他已經承認了所有的罪過，可是其實你依然可以殺我的啊……我容留男子在身邊，我與他私通亂了宮闈……這些都是多好的理由啊，艾山，不但回鶻子民會唾棄我，就連我的契丹都無法說出一句反駁的話……艾山，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正是你等了許久的嗎？為什麼，你卻要收手？」
艾山仰天，搖了搖頭，「殺你，的確一直是我的願望。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要保護自己最愛的人……我知道，如果沒有今天，你手裡的那個孩子一定會成為你另外的一張王牌。有了那張王牌，你甚至早晚會有一天，終會將秘色從我身邊逼走……為了避免那一天的來臨，為了保護我愛的人，所以我處心積慮，籌劃了良久，等待這個時機來殺你……」
艾山湛藍的眸子裡，黑色的光芒連閃，「不過……我卻低估了這個阿史那……我沒想到，他對你的心與情，竟然會這般地深沉而執著。雖然，雖然他令我回鶻王室蒙羞，但是我卻理解他那顆心。同為男人，同樣要保護自己所愛的人，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體諒他，甚至——敬佩他！所以……我放過你，讓你去完成他未了的心願，讓你去實現他殷殷囑托的遺言……」
……
艾山言畢，又是一聲長歎，轉身帶著眾人向門外走去，想將這一室清幽留給耶律嫣然和阿史那，做生命最後的告別。
就在艾山的身影即將跨出門去之時，耶律嫣然忽然揚聲，「艾山，你又錯了！」
艾山略一停步，卻未轉身，只是微微側臉，聽著耶律嫣然的下文。
佛堂之中，光線幽暗，只有佛壇之上的一盞青燈，昏黃的如豆燈光幽幽地照向那慈眉善目、微微而笑的神佛，窗外投來的銀色月光靜靜輝映在耶律嫣然的臉上。
她蒼白、脆弱而又悲傷，可是她卻在笑，笑得如瀲灩於月色之下的曼陀羅，笑得那般清澈而又透明，「艾山，你想要殺我的時候，我永遠不會束手就擒；可是，當你不想殺我了的時候，我卻偏不會聽你的話，乖乖地去做你剛剛說過的那些……」
艾山不禁動容，「那你究竟想怎麼樣？！」
耶律嫣然用掌心輕輕托住阿史那的臉頰，閃亮的眸子裡淚花璀璨，「艾山，你知道什麼才是最深的孤獨嗎？我曾經體會過……明明就守在你的身旁，明明就睡在你的枕畔，可是你卻從來就當我不存在，永遠在心底裡想著另外的人……我曾經抱怨過上天的不公，可是卻直到現在才終於明瞭，上天哪裡有過任何的不公呢——他讓我嘗到了那種最深的孤獨，同時卻也在放縱著我將同樣的痛苦帶給了阿史那……既然如今已經知曉，那麼我便不能讓阿史那繼續孤獨下去了……我要去陪他，我不讓他孤單一人走在黃泉路上，不讓他一個人守在奈何橋畔……」
艾山的心底不由得愀然一痛。這個世上，凡是經歷過情愛的人，都曾經或多或少地嘗過這種痛入骨髓的孤獨吧？自己當年，對秘色，何嘗沒有過這份孤獨呢？……
好在，這一切終於走過，好在，自己現在終於擁有了秘色……
……
艾山正在愣神之間，猛然聽得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寒涼得如同冬夜之中無人草原的銀白月光，破碎得彷彿地上乾枯的樹葉被車輪碾碎……那聲音極快，卻又極其緩慢，讓人聽得出，有鋒利的刃，穿過層層布帛，刺入柔軟的皮肉，衝進溫暖的血流，直達——怦然的心房！
艾山驚痛回眸，卻只來得及看到耶律嫣然如一片破敗的枯葉，向地面滑落……
艾山返身疾步衝過去，抱住耶律嫣然的身子，沉聲驚叫，「耶律嫣然，你這又是何苦！」
耶律嫣然努力攏緊已經渙散了的瞳孔，望住艾山，寧靜而甜美地微笑，「不……一點都不苦……這樣才是我的幸福……這一生，從未感受過的……幸福……」
一口鮮血噴吐而出，洇紅了艾山的雙手。耶律嫣然努力集中起最後的一口氣，「艾山，幫我照顧烏雲特勒……他是無辜的孩子……不要讓他知道……我做過的……一切……」
說完，耶律嫣然帶著一縷絕美的微笑，身子一沉，緩緩從艾山掌中滑落，跌落於地，與阿史那的身子——緊緊，相依……
……
世界一片靜寂。
冷月無聲。
大殿上傳來殷殷的梵音空空繚繞。
佛壇上的佛像垂眸微笑。
忽有一陣風從門窗湧入，輕輕搖曳起佛像之前的青燈，昏黃的光在風中飄擺不定。
所有人都不覺揉了揉眼睛，都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覺，否則怎麼會隱隱見到，躺在地上的兩個人，相視而笑；兩隻明明分開的手，竟然在幽幽的月光中，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十指交纏。
尾指上一線殷紅，隨風飄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