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知君用心如日月
沙陀少主李冰涵此來，是帶著件極為重要的政治任務的。
他藉著來感激回鶻同意將太和公主送至河北，從而讓李存勖順利地完成了登基稱帝、建立後唐的大業之事，帶著李存勖的屬意，前來與回鶻締結盟約。
畢竟，太和公主是回鶻亦都護艾山的正妻啊，而後唐又打著恢復李唐天下的旗號建立起自己的後唐，那麼回鶻與後唐之間自然便脫不了干係了。
艾山托著李冰涵呈上來的國書，細細沉吟。後唐約定兩國為兄弟相稱，甚至為了感懷太和公主的恩典，更願意屈居為弟，並且自願每年向回鶻納禮……雖然兄弟平輩，然長幼有序；雖然只稱納禮，然實與進貢無異……
如果說那份回鶻與契丹之間締結的「甥舅之盟」，徹底將回鶻納入了契丹的羽翼之下，使回鶻成為了契丹的屬國；那麼，這份由後唐主動提出的「兄弟之約」，則實際上將回鶻抬上了一個高位，而後唐則主動擺出了一個十分謙恭的姿態……
如果說契丹的「甥舅之盟」的提出，可能更主要是他們自己的想法；那麼後唐提出的「兄弟之約」則不得不說，是審時度勢，衡量了當今天下大勢，更是參考了契丹的做法而後做出的審慎決定……
這一切，遠非一個字面上的地位高低所能盡顯，還有藏在這些字裡行間背後的政治考量。
如果說，當初如果艾山在高昌，斷然不會輕易同意契丹的做法；那麼今日，即便面對著一份看似對回鶻有利的盟約，艾山反倒會更為謹慎，更要仔細考量這背後所掩藏的一切。
契丹與後唐，現在將中國北部江山各自佔據，雖然回鶻地處西北，佔據西域之地，但是已經與契丹和後唐在中國的北部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格局，就算回鶻無意爭奪中原天下，然回鶻的政策向背將極大地影響到契丹語後唐之間的勢力對比。二打一，永遠比孤軍奮戰，來得更加勝券在握才是……
……
艾山捧著國書沉吟不決，即便回到了後宮依然委決不下。玉山靜靜地坐在輪椅中，一柄純白紙扇飄搖在胸前。
艾山回身問玉山，「就你與李冰涵的交往，你覺得後唐肯這般謙恭下來與我回鶻盟約，為的是什麼？」
玉山淡然一笑，窗外淡金色的陽光從花葉間篩入，給他絕美的臉頰暈染上淡淡的光芒。他略一思索，催動輪椅來到牆邊，取下艾山掛在牆上的箭袋，取出三枝雕翎羽箭，從容地來到桌案邊，將三枝雕翎箭擺在桌面，含笑抬眸望向艾山。
艾山見玉山並未執起紙筆，只是將這三支雕翎箭放在桌案上即含笑不語，不由得先是一愣，繼而望著玉山湛藍的眸子，心中一動，一抹瞭然的微笑緩緩漾開在眉間。
艾山懂了，玉山說的是李克用臨死之前，留給李存勖那三支雕翎箭所代表的三個遺願！
第一個遺願是打敗朱溫，推翻他代唐而建的大梁，恢復李唐天下。
第二個遺願是活捉曾經備受李克用扶持，後來卻騙佔了幽州擁兵自重的劉仁恭。
第三個遺願，則是要李存勖北攻契丹。因為當年李克用曾與契丹盟誓共同扶保大唐天下，結果契丹背信棄義，眼睜睜看著大唐被朱溫推翻而不出兵……
艾山湛藍的眸子裡笑意盈然。這三支箭，對於回鶻來說最重要的是那第三支。
李存勖是至孝之人，每次帶兵出征都要親自從太廟中請出這三支箭，用絲絨包好隨身攜帶，待勝利歸來後再將三支箭還奉太廟……所以，這三個願望，李存勖遲早都是要一一去做。
而如今，朱溫的大梁早已成為李存勖的囊中之物，只要他想，隨時都可攻入洛陽。
劉仁恭則更是不值一提。本來劉仁恭還想與耶律億結盟為兄弟，以借助契丹的力量自保，結果耶律億雖然口頭應允，然實際上根本沒有與劉仁恭有過任何的軍事協同……所以，取回幽州，對於如今兵強馬壯的後唐，根本就是唾手可得。
所以，雖然名為三支箭，然當下其實只剩下了一支箭……北攻契丹，教訓耶律億！
即便，此時的契丹早已經成為北方的一頭狼，但是李存勖也絕對不會因為忌憚契丹的勢力而放棄父親的遺願。
更何況，按照契丹人的心性，即便你李存勖的後唐不去主動進攻契丹，那契丹也不一定容得下在他的南方出現這麼一個強勁的敵人！
所以，後唐與契丹之間，早晚會有一戰……而此時，回鶻的政策向背便真的能夠左右天下情勢了……
…………
艾山讚賞地看著玉山，這個曾經那麼蒼白柔弱的弟弟，如今真的已經長大了啊……
他的眼界，他的判斷，甚至連自己這個哥哥，某個剎那間都是自歎弗如的……
甚至，隱隱間，艾山心裡有小小的慶幸——好在他是自己的弟弟，弟弟雙生而來，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的弟弟……
如果他成了自己的敵人……那麼將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艾山望著桌案上的三枝雕翎箭，微微笑著望住玉山，「可是之前契丹已經與我們締結了『甥舅之盟』，那我們此時如果再同意了後唐的提議，是不是算是背信棄義？這樣，會不會反倒惹來契丹的不滿與首先進攻？」
玉山揚眸望著自己的哥哥。不知為何，心下湧起一陣失落的恍惚，不知是什麼，不知從何時起，自己與雙胞而生的哥哥之間，似乎已經有了距離，有了彼此看不透的心思……
難道，長大，就真的要將所有人之間的距離拉遠麼？即便兩個人是雙生的兄弟，即便——彼此就像是對方的另一個分身……
玉山心下淡淡黯然，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自從心底裡暗暗地藏下了那個翠綠的身影，便開始有意識無意識地向艾山掩藏自己的真心——本來不過是擔心艾山發現自己心底的秘密，擔心這樣會給艾山帶來心理的負擔——卻沒想到，久而久之，向艾山掩藏自己的真心竟然漸漸變成了一種習慣，到如今更是有太多的事情已經沒有向他明言……
玉山心下喟歎：哥哥，其實，我從沒從本心裡想要隱瞞於你——只是，因緣際會，一次次，錯過了那個機緣啊……
……
玉山面色一黯，藉著垂眸去望向桌案上的雕翎箭的機會，悄然躲開了艾山有意無意的探尋目光。他纖長而有力的手指，將桌案上的三枝雕翎箭稍稍變換了一下方向，成為一個各自手足相抵的三邊形。
艾山望住玉山，再次一愣。卻不說破，繼續追問，「這是？」
玉山揚眸望向艾山，心下的迷惘更深更濃了……明明哥哥應該懂得自己的心，卻又為何非要讓自己說破？
玉山黯然執起桌案上的筆墨，下筆疾書，「契丹、後唐、回鶻，各為一邊。只有三邊各自收尾相抵，才能形成最為穩固的三邊形，如同當年諸葛孔明所論之天下三分之勢。」
玉山放下筆，將三枝雕翎箭的朝向又做了微微的調整，只有最下邊水平的那枝箭不動，另兩枝各自豎立起來，各自只有一個邊端與水平的這枝相連，而它們之間則無交集，形成了一個缺了一邊的四邊形。
玉山這次沒有看向艾山，直接執起筆來，繼續奮筆，「水平為回鶻，其餘兩枝為契丹、後唐。回鶻各自與之結盟，才能確保我之不失，今兒從它們之間打開缺口，為我回鶻自身尋一方出路。退可確保西域，進可分羹中原！
……
艾山望著玉山變換了的三支箭的造型，心下重重一震！
這個孩子，何時起擁有了這麼廣闊的視野，與如此深沉的心？！
平心而論，艾山起先也只想到了三支箭收尾相連形成三邊形的狀況，他以為玉山只想告訴他，各自與契丹、後唐建立盟約，不啻於形成了這樣一個彼此相關的三邊形，而三邊形又是最穩固的形態，於是回鶻便可通過雙邊結盟保住自己的平安……
卻真真沒有想到，玉山的心早已不止步於消極防守姿態的自保，而是又多想了一步，想著從這雙邊的結盟出發，利用後唐與契丹兩者之間的矛盾，為回鶻謀求更廣闊的一步天地！——這是在用積極的進攻去作為最完美的防守啊！
如果說，三支箭的第一個形態，體現的是一種戰役高度的將才，而第二個形態則是充分展現啦這個孩子潛意識中的站在戰略高度的帥才了！
艾山笑笑著望住玉山，將自己的雙掌重重拍在玉山肩頭，「弟弟！如果你不是這副身子，或者哪怕能夠改善一樣，那麼哥哥便無法忝顏獨踞這王位了！」
玉山心下跟著肩頭，同樣重重一震，心下迷惘之中更增酸澀——哥哥，你終究還是誤會了啊……什麼王位，什麼江山，跟我有什麼關係……這些不過是為了一個人啊……可是我又無法對你明言，無法糾正你的錯覺啊……
艾山輕歎了良久，突然調轉話題，篤定地說，「玉山，如此看來，你結交那位沙陀少主李冰涵，便已經是對今日情勢早有預料了，對麼？！」
……
玉山抬眸，幽幽歎息。哥哥他心裡已經起了誤會，更是由此生了警覺……所以如何再向哥哥明言自己結交李冰涵的長遠佈局？
此時此刻，除了黯然點頭，還能，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