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似此星辰非昨夜
七日後,烏介可汗大殮。
縱然一世雄主,身後仍不免一捧黃沙。
大漠中,重新規劃出了一塊「太陽墓地」,中心是祭天的神壇,以神壇為圓心,呈放射狀向外輻射出無數的墓坑。
神壇之下便為安葬烏介可汗的墓穴,未來艾山、玉山等烏介可汗的子子孫孫就將一層層沉睡於向外的那些墓室中。生為一家人,死亦相聚首。
主持大殮儀式的艾山,站在墓坑之前,看著摩尼僧侶們將烏介可汗的屍身緩緩降入圓形的墓室,工匠們隨之上前,用磚瓦將墓室的穹隆型墓頂點點封死。似乎不過是隔著一層磚瓦,可是從此後自己已經於父汗,生死永隔……
忍住心中的悲慟,艾山跳下墓坑,親手將墓室穹隆之上覆蓋的塵土緩緩拭去,指腹之下,是回鶻最傳統的菱形紋理,起起伏伏宛若刻滿了層層的心事。
艾山心下低低輕呼,「父汗……父汗……您就這般走了,您交給我的兩件事,我都不知如何去做……無論是我們的回鶻,未來何去何從;還是秘色,我不知如何才能保護住她不受傷害……」
「父汗,一日沒有登上這個位子,便一日沒能讀懂您壓在心底的掙扎與痛楚。如今我才知道,為何您當日似乎刻意疏遠了秘色,而讓我有了機會能夠一步步走近她,不是因為您不愛她,而是恰恰相反——是您愛她愛入骨髓,所以才會寧肯自己傷痛,也要讓她離開您的身畔啊……」
「身為國君,身邊總是環繞著各種各樣的實力,潛藏著各種各樣的危機,而秘色,不過是一個善良而單純的女子,如果留她在身邊,任何一個行差踏錯就可能會讓她遭遇殺身之禍啊……即便身為君主,有時竟也是無能為力……」
「父汗,您的心我終於讀懂,可是我自己的心,卻已經太過痛苦了啊……我無法忍受,看不見她的日子;我無法想像,身邊沒有她的身影……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才能既保護住我們的回鶻,又能夠保護得住秘色不受傷害?」
……
身畔的摩尼教東方教區的教主躬身一禮,「亦都護,時辰到了,還請您節哀啊……」
艾山沉沉點頭,黯然地從墓坑中退出,眼看著匠人們將整個墓坑填埋。一縷英魂,從此便已置身大漠,化作黃沙……
正難過間,忽地聽得耶律嫣然的嗓音在背後揚起,「烏雲特勒,去,叫父汗!」
艾山一聽,悚然一驚!他猛地轉回身來,死死凝望住站在耶律嫣然身前的小小男孩!
那孩子不過三歲的模樣,著一身墨綠挑金絲繡花的緊身套裝,足下等著白牛皮尖頭靴,棕色的頭髮捲曲在透露之上,白嫩的皮膚宛如潤澤的馬奶,一雙眸子更如高天一般湛藍,整個人在大漠黃沙之間美好得宛如從天而降的天使……
耶律嫣然揚眸,直直凝視艾山震驚的目光,她在隱隱地笑著,嬌艷的面容在大漠之中、陽光之下格外耀眼。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別人都看不到的眼角,別人永遠猜不透的心底,藏著多少的傷,多少的涼……
那孩子,乖巧地聽從耶律嫣然的吩咐,走上前去,面對著烏介可汗的墓室,與凝立於墓室之前的艾山,恭恭敬敬躬下身子,「父汗……」
艾山幾乎被電到一般,驚跳著轉身,手指顫抖著指點著耶律嫣然,「你……你……」
耶律嫣然艷麗回眸,直直回瞪著艾山,卻不著急答話,先走到那孩子的身邊,扶起孩子,「烏雲特勒,記住,那就是你的父汗……」
隨之,眼角輕瞟艾山,「亦都護,讓我這可憐的孩子向可汗的墓室告別,這也有什麼不妥麼?」耶律嫣然眸子一冷,「難道,你是挑我們娘倆兒禮數的不夠周全,還要我的烏雲特勒跟您施禮,叫一聲『哥哥』麼?」
艾山身子又是巨震,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恨恨望住耶律嫣然,心如刀割……
那孩子,那天使一般美麗的孩子,難道真的是,真的是……?!
沒有人回答他的疑問,耶律嫣然帶著孩子回身便走向了馬車。所有人都只知道,那個孩子是烏介可汗的幼子,是耶律嫣然唯一的子嗣……
……
幾乎同一時刻,天山北麓的北庭古城,也沉浸在一片悲傷的氣氛中。
玉山、太和公主、秘色也都在各自的房間中,遙望天山之南,焚香祝禱,為亡靈祈福。
秘色的淚已經流乾。她只有跪在地上,仰頭望著香煙裊裊,直上青天,忽地想起了曾在契丹草原之時,目睹過的耶律億的燔柴告天的儀式。
他們說,如果青煙直上雲霄,而沒有被風吹散,便是在天與地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樑,人類便得以與天神溝通……那麼上天,現在,你是不是能聽得見我的心聲?
又或者,就算上天無法聽見,而那正往天堂而去的可汗啊,您總可以聽得見吧……
我在望著你,我在一路,為你送行啊……
這一次,我不會悲傷,更不會讓你看見我的眼淚。我在微笑,我在釋然,我在替你開心,終於可以放下這個塵世的喧擾,過一點寧謐的日子,讓你個心魂好好休息一下……
這一生,你已經走得太難,太累。儘管你付出了常人十倍的努力,卻不得不面對無奈的一切——回鶻終於守不住了漠北的故土,只能向西遷徙,雖然如今能夠到達高昌之地,卻依然無法逃脫分裂成三支的命運。
可汗,我知道,讓你無奈的不止是你的回鶻,更有我啊……我與你,總是錯過。無論是十三年前大唐越州的初見便已錯過,更是後來的變數橫生,陸吟、艾山、耶律億,甚至還有玉山……他們的身影一個個悄然地走入你我之間的空隙,將你與我之間的距離,越推越遠……
可是你卻竟然毫不怪我。你甚至明知道我與艾山之間的一切,卻不發作……
你將你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你將你身為一個君王的威儀,盡數奉獻於我的腳下……
而當我終於想開這一切,歸來之時卻一切都已經太遲……
可汗,這一生一世,我虧欠你的,何其多啊,我該如何補償?我是否還有機會——補償?
呵……可汗,您看我,明明說好不流淚的,明明說好,不再讓您看見我的淚水……可是我,還是沒出息地流下淚來……
只要一想到,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您,我便無法止住自己的哭泣,無法止住自己心底撕裂一般的疼啊!
可汗……
……
秘色遙望著裊裊香煙飄上碧藍的天空,窗外,白衣如玉的男子,也仰高著頭,望著同一縷香煙,遙望同一片藍天。
父汗,我知道,您這一走,有兩件事情最是放心不下。
一個是我們的回鶻。初來西域,立足未穩,對於這裡迥異的氣候條件,對於這裡的生活習慣,全都需要長長的時間,去學會適應。漠北回鶻,如何能夠順利地成為高昌回鶻,如何能讓我們命運多舛的國度,與顛沛流離的子民安定下來……是一直橫亙在您心中的一道高高的山梁啊。
可是,還沒等您勝利地征服下這座山梁,您便已經撒手而去了……這一切便要哥哥他,獨力來擔。
同樣是您的兒子,我從小便一直自私地生活在你與哥哥的保護之下。
從來,沒能為回鶻做點事情;從來,沒能為您分擔些許壓力。如今,在哥哥獨自去面對一個國家的命運之時,父汗,我知道,您是多麼期望我是全身之人,我能有哥哥的力量,我能幫助哥哥分擔壓力,我能為回鶻盡一份拳拳之力啊……
您的心,玉山全都一一明瞭。儘管沒能在您生前告訴您,沒能讓您含笑九泉,但是,父汗,請您相信我,玉山一定會承擔起那份屬於我自己的責任,為了回鶻、為了父汗您,為了哥哥,還有——秘色,我都會堅強起來,走出曾經的自我空間,迎向這片廣袤的藍天大地!
……
還有——秘色……
她一直只是我藏在心底裡的秘密。
我從來沒有讓人知道,她在我的心裡;我一直在偷偷,如你們那般,深愛著她。
所以,父汗,請你放心,照顧秘色不但是我對您的承諾,其實早已經成為了我生命中最重的理想。
我會好好地陪著她,保護著她……如果,哥哥真的能夠讓秘色幸福,那麼我會親手將秘色交給哥哥,然後躲到哥哥的背後,只看著他們幸福的身影,默默地保護他們的快樂。
一旦,我是說萬不得已的情形下,一旦哥哥真的無法讓秘色真正的快樂,那麼我會毫不遲疑地帶秘色走,去她想去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情……
父汗,除了幫助哥哥治理好回鶻,我其實再沒有屬於個人的夢想,我唯一的一點夢想,便是秘色……陪著她,愛著她,看著她甜美地笑,便已經是我全部的人生了……
所以,父汗,請您放心。就算要放棄整個世界,我也不會放棄陪伴著秘色的這個夢想。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無論面臨什麼樣艱難的權衡,秘色都會是我唯一的選擇。
不離不棄,系我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