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片傷心畫不成
一個月後,那位兩次偶然出現在秘色生活軌跡中的沙陀少主李冰涵,再一次不期而至。
只是,這一次他來北庭並不是來見玉山的。或者說,他不是唯一只為了來見玉山的。
原來,他的大哥李存勖已經依照玉山提出的計謀,躬下潞州,緊接著東進河北,攻下了向來跋扈的河北三鎮,經過了舉世震驚的柏鄉之役,完全取得了河北的控制權。朱溫的大梁,對於李存勖來說,不過是唾手可得。
此時,若想登上帝位,取得「上天認可」的正朔地位,李存勖最想要的就是要尋得一縷皇脈。按照古來多少帝王的做法,他或者可以將自己的血統向上追溯,說自己是古代哪位著名帝王的後裔。只是可惜,李存勖自身是沙陀人,他這個漢族的李姓都是祖輩上因為軍功而被大唐皇室賜予的……
既然姓了李,那麼李存勖只能想辦法將自己與大唐皇室拉上關係。畢竟李唐皇室的血脈中也流有鮮卑族等少數民族的血液,恰好可以為己所用。
於是,李冰涵便奉了李存勖的命令,前來北庭拜見大唐太和公主,並希望能夠迎奉太和公主前去中原……
……
曾經以為從此失勢的大唐末代公主,卻霎時間炙手可熱起來。
西域諸國,一聽說強勢的沙陀人有可能入主中原漢地,於是紛紛趕來北庭,向太和公主進貢、問安,一時間本已繁華如織的北庭,更加人潮絡繹,交通不斷。
就連高昌王廷,亦都護艾山與大可敦耶律嫣然都不得不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太和公主的身上,特地加派了人手,送來了不少吃穿用度。
或許是經歷了人情的冷暖,看淡了這些世故,太和公主沒有任何的喜悅,更沒有受寵若驚。她只是不停地在問秘色一個問題,「如果我走了,艾山他會不會捨不得我,會不會方才省悟自己已經愛上了我?」
望著她眸子裡的迷茫和渴望,秘色只能悄然心痛。
她能怎麼回答太和公主?是要違背著良心哄公主開心,還是直陳事實而傷了公主的心?
秘色能夠對太和公主直言不諱的,便是自己的心意,「公主,秘色希望您能對此事慎重考慮,千萬不要衝動。李存勖想要將您迎去,不外乎想借助您的身份為他的未來鋪路,對於您個人而言,全無半點幸福可言啊……」
「更何況」,秘色幽幽凝視著太和公主,「更何況,此一去山高水遠,您真的捨得離開回鶻,離開艾山嗎?」
……
太和公主一愣,眸子裡流轉著無盡的哀傷,「秘色姐姐,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秘色姐姐你應該不會忘記吧,當年黠戛斯第一次攻破漠北回鶻的牙帳城哈拉和林時,便是有沙陀人從旁助紂為虐的!沙陀人雖然是奉了我父皇的皇命,其後又非常主動地與回鶻修好,甚至幫助回鶻趕走了吐蕃人,奪下了高昌城……但是,秘色姐姐,我覺得沙陀人絕不可能完全沒有一點自己的私心……所以,我不希望回鶻為了我而拒絕沙陀,我更不希望因為我而給艾山帶來更多的憂患……所以,秘色姐姐,我想去……」
秘色愣住了。
她知道太和公主愛著艾山,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是秘色卻真的沒有想到,太和公主對於艾山的愛,竟然會這般的深摯和無私。
一股心疼絞纏而起,秘色重重握住太和公主的手,「公主!不要……留在回鶻吧,留在艾山的身邊,他終於見到你的好,他終會付出他的心!如果你真的走了,如何還有機會歸來,如何還有機會與艾山相守終老?你畢竟是艾山的正妻啊,公主,如果你說不想去,就算是他李存勖都是沒有權利強行要求的啊……」
太和公主含淚一笑,「是的,我是艾山的正妻呢,堂堂正正地拜過天地,喝過交杯的啊……所以,秘色姐姐,我便已經該知足了……縱然明知他愛的是你,縱然明知我一天都沒有在他的心上過,但是我畢竟已經得到了他正妻的這個頭銜……秘色姐姐,雖然我心下不甘,雖然我相信自己會比你做得更好,但是我卻無法改變艾山的心。所以,秘色姐姐,能夠將艾山最終交到你的手上,我心裡是快慰的。身為他的正妻,我不是更該為他分憂解愁,為這個國家排除憂患?!這是我的責任,秘色姐姐,這是我一來到這個世間,出生於皇家之始,便已經甘願接受的命運了……曾經是為了父皇的大唐,今天我願意為了艾山的回鶻,再走一程……」
秘色的淚,撲簌簌跌落衣襟,她握住太和公主的手,緊了又緊,卻不知該說什麼來安慰這柔弱又堅強的公主,不知該用什麼言語來表達自己心底對她的尊敬與感謝……
……
終於,決定要走了……
為了表示對於此事的鄭重其事,就連艾山都從高昌趕來。西域諸國更是派了使節前來送行。
三日後,太和公主便將隨著李冰涵踏上東去之路,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秘色心下的痛,無以言表,她多想能夠為太和公主做一件事,來減輕她心裡的傷啊……
月色氤氳,夜色寧謐,隱隱還可以聽得見前廳之中,艾山招待各國使節的酒宴,氣氛正酣。秘色一直守在花園中,守在艾山回房必經的路上。
想他……深入骨髓,但是等著他卻不是為了自己……
太和公主就要走了啊……是為了回鶻而離開,是為了艾山,而離開啊……
所以秘色想要完成太和公主的一個心願。哪怕只有一夜,秘色也希望能將艾山推入太和公主的房間……
不要讓她走得太孤寂,不要讓她走得太遺憾……秘色願意騙過自己,不心傷,不痛苦,就像曾經把陸吟推給米馨兒,說不定真的能稍稍撫平公主心上的瘡……
……
不知過了多久,秘色幾番幾乎跌入夢鄉,終於聽見花園外傳來艾山醉意濃重的嗓音,「好了,你們不用跟著我!我自己能走,你們都回去吧!」
月影婆娑,暗香盈袖,斗拱迴廊間,終於望見了艾山腳步略顯踉蹌的身影。
秘色連忙從花樹中閃出身來,輕輕地喊了一聲,「艾山……」
艾山突地愣住了!身子仿若被釘在了當場!
良久,他才緩緩、緩緩轉過身來——月色如銀,一瀉傾城。花影扶疏之間,那俏生生站立著的人兒,眸寒春水,櫻唇微張,稍稍凌亂的髮絲飄揚在清幽的風裡,被月色鍍上銀白的輪廓……
艾山的心,跳得惶急。
這般急匆匆地從酒宴上脫身,這般不辭酒醉地豪飲猛灌,為的,不就是能早一點結束酒宴,早一點——去見心魂所繫的人兒啊!
一個月……長長的一個月沒有見到她了啊。
雖然,之前更是隔著長長的三年,但是人心便是這般,能夠忍住長久的相思,卻忍不住近在咫尺的不見……幾次,恨不得打馬而來,管它朝堂政務,管它民生國計,只想擁住心愛的人兒,只想——將自己的思念全盤向她傾訴!
相思蝕骨,眷戀**啊!
……
「秘色……」艾山動情地呼喚著,手臂一撐迴廊的欄杆,便從迴廊中躍至了秘色身前,手臂一揚便將秘色緊緊地圈在了懷中!
秘色的心,豈能不重重一震!一個月了啊……三十個日日夜夜沒有見過他,此時乍然投入他的懷抱,鼻息間縈迴著他那熟悉的氣息,秘色的鼻尖便忍不住幽幽地酸澀,淚水悄然地爬滿了雙眸……
艾山收緊雙臂,恨不得將秘色揉進自己的骨肉一般,一顆心更是砰通著跳亂了節奏,「我正要去找你,你怎麼就來了?」
秘色將淚悄然拭去,仰起面頰迎向艾山深情的凝視,「我,在等你呀……」
艾山低低輕笑,溫熱的唇湊在秘色耳畔,「想我了,對麼?我們回房去,我快要等不及了……」
秘色面上一熱,奮力推開了艾山,雙眸亮亮地閃著不知為何的賭氣。
清涼的夜風乍然吹入兩個人之間越漲越高的溫度,艾山空伸著雙臂,愣怔地望著秘色,「秘色,你,怎麼了?你為什麼,在生氣?」
秘色眸子一黯,淚又悄然盈滿眼睫,「今夜,我要你去公主的房間……她要走了,她是為了你才答應去的!你我都欠她的,所以你今夜該去公主的房間!」
……
「你說什麼?!」艾山不敢置信地定定望住秘色,藉著星月的光輝,想要從她面上找到哪怕一點點玩笑,甚或是試探的表情也好。
可是,卻沒有……
銀色的月光下,秘色的神情堅定如螢光粲然的明珠,不容懷疑,不容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