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子規啼月小樓西
月上中天,燈燭搖紅,秘色接過侍女手中的藥汁,輕輕地走進太和公主的房間。
搖曳的燈影中,可以見到太和公主正側臥在窗前的一張低腳胡床之上(功能類似於後世的「貴妃椅」,不完全用作寢具,只是一種供休閒之用的小榻),手上的團扇垂在身子一邊,肩頭的披帛已經墜在地上而不自知,可見是已經微微入了夢鄉的。
走近太和公主,秘色的心不由得一苦。那曾經姣好白皙的臉頰,如今用了一塊鵝黃的輕紗遮著,隱隱可見紅色的片片凸起……
如果說,對太和公主從來沒有過怨念,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秘色卻真的並不恨她。雖然她貴為大唐公主,但是她畢竟也是一個女人啊,都只是想擁有自己心愛的人,都只是想獨佔他的眼神與心啊……
說起來,或許這位太和公主會比自己,更為堪憐。雖然生在帝王家,但是一個女子最重要的婚姻大事便輕易成為皇帝父親的政治籌碼,被遠遠地嫁入漠北,起初是應許給黠戛斯的可汗莫倫思,後又被劫至回鶻,依然無法改變成為和親工具的命運……
她那時的話,如今想來,泰半應該都是虛言。甚至,很可能,直到今日,艾山連碰都沒有碰過她的身子,之前的什麼百里香,什麼春風暗渡,不過都是一個女子處心積慮趕走情敵的武器吧……
不過都是天涯淪落人啊……秘色幽幽一歎,悄然走到太和公主身邊,將墜落在地上的披帛拾起,輕輕搭在公主的臂彎。窗外,忽有夜風絲絲吹入,太和公主本能地抱了下身子,秘色體貼地從床榻上取來錦被,緩緩搭在了太和公主的身上……
……
太和公主低低地呢喃,「圖雅,是你吧……我今天好乏,不想吃藥了……」
秘色柔柔一笑,輕輕說,「不吃藥,公主的身子怎麼能見大好呢?吃過了藥再睡吧,圖雅給您準備了蜜餞呢,吃了藥再嘗嘗蜜餞,就不會覺得苦了……」
秘色極其放輕聲音的話語,卻讓太和公主驀然驚醒,聳起身子恍若受驚了的刺蝟!
她依然側著身子躺在胡床上,頭面向內,卻下意識地將身子側向外面,身子微微輕顫,嗓音尖利,「你,你是誰!圖雅呢,她去哪裡了?叫圖雅來,叫圖雅來!」
秘色明白太和公主這樣的反應,所為何來,心下不由得升起憐憫,柔聲說,「公主,我是秘色……我被大可敦派來服侍您。圖雅已經下去休息了……」
太和公主猛然轉過身來,驚恐地望著秘色,「你!怎麼是你?你怎麼回來了?你是不是鬼,是不是來向我索命的?!」
秘色苦笑,微微搖頭,「公主,是我,是我回來了……當年秘色只是離開了回鶻,去了契丹。秘色還沒有那個選擇死亡的勇氣,所以秘色活生生地站在您的面前,不是鬼魂,更不會來向您索命……」
太和公主瞪著秘色,呆呆地呢喃,「還是回來了……躲不開的,永遠還是躲不開……」
忽地,太和公主好像大夢初醒一般,猛然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的臉頰,厲聲喊著,「不許你看我!你轉過身去,不許你看我!」
……
秘色微微歎息,「公主……沒事的,相信我,您依然很美,只是皮膚病了,只要我們把您皮膚上的病治好,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相信我,我們一定可以的!」
太和公主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一絲星光,她熱切地凝望著秘色,「真的麼?你說的都是真的?我皮膚上的病真的可以治好?我真的可以回到過去,回到艾山的身邊嗎?」
還沒等秘色回答,太和公主忽又熄滅了眸子裡的光華,垂下頭,雙手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發狂一樣地大喊,「不會的!不可能的!你騙我,你騙我!你在心裡偷偷地笑我吧!你開心上天替你給了我報復吧!你該開心,沈秘色,你該是全天下看到我這個樣子後,最開心的人啊!」
太和公主的到了她藏在心底的脆弱和絕望……秘色心下重重一痛,再顧不上什麼君臣主僕的禮節,走上前去抱住了太和公主的雙手,不讓她再拚命撕扯自己的頭髮!
「公主!公主……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啊……秘色不會笑您,秘色明白您心裡的滋味……我們都是女人,都是愛著同一個人的女人,如果換做是我,說不定我會做得更絕……所以,公主,秘色並不恨您,怨只怨上天弄人啊……請您不要再這樣傷害自己了,活著已經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如果再自己不善待自己,那麼我們來這世上一遭,還有什麼意義,還有什麼歡樂?相信我,公主,秘色此來是真心實意想要幫著公主康復,請您忘了曾經發生的事吧,它們都過去了,我們還是曾經的姐妹……」
太和公主聽到秘色最後所說的「姐妹」,本來撕扯著頭髮的雙手忽然定住了,十指僵直著從臉頰上滑落,一雙眼睛凝滿了不置信與驚訝地定定望著秘色,「你說的,都是你的心裡話嗎?你說的,不是想要騙取我的信任,然後再狠狠地報復我吧?」
秘色緩緩低下身,蹲在公主的面前,眸子凝望住公主,眼中隱隱有淚光瀲灩,「公主……您看著我……難道,我們真的要自己永遠活在仇恨和怨念之中嗎?過去的事情畢竟已經過去,我們為什麼不能走出這個迷障,放自己一條出路,給未來一線光明呢?」
太和公主回望著秘色,眸光終於漸漸軟化下來,有淚從眸子中潸然跌落,「我真的,可以相信你的,對嗎?你真的,還願意當我的秘色姐姐,對嗎?」
秘色鄭重點頭,淚水也隨著點頭的動作,撲簌而下。
太和公主哇地一聲撲入秘色懷中,所有的委屈全都化作迸發的哭泣,「秘色姐姐!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大唐,大唐已經消亡了,我再沒有故國,再沒有親人,茫茫西域,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姐姐!」
月色幽幽,燈影默默,兩個終於走過三年的距離緊擁在一起的人,終於——跨過了彼此心路上那一段最為艱辛的旅程……
……
與此同時,天山南麓,燠熱不散的高昌古城。
耶律嫣然的汗水,順著長髮,一滴一滴跌落在艾山裸露的胸膛之上。
耶律嫣然媚眼如絲,如妖艷的籐蔓緊緊纏住艾山的身體,卻又不得不面對,艾山冷凝的面容與緊緊闔上的雙眸。
耶律嫣然滿足卻又淒愴地一笑,「好吧,艾山……隨便你,隨便你閉上眼睛,隨便你把我想像成沈秘色!只要,在你身上的人是我,只要——能夠這樣的擁有你,我也認了!」
艾山的牙關緊緊地咬著,從牙縫中擠出冷冷的言語,「不……即便這樣,你也根本沒有擁有我!這只是一具軀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如果這樣能夠滿足你,那麼你就繼續下去吧……我完全沒有把你放在心上,我從來沒有看得起你!我可憐你,我蔑視你,我從不將你看做一個女人,我只將你當成一個可憐蟲!即便此時,即便你在我身上,我也只當你是個感情的乞丐,我不過是在施捨你……」
耶律嫣然的身子猛然一震!她張口便咬上了艾山**的胸膛,唇齒間瞬間便嘗到了鹹腥的滋味,「好……艾山……我說不過你,不過——我不會認輸!你哪裡有你自己所說的那麼高尚?我是個乞丐,哈哈,那麼你呢,你又豈不是一個跟在沈秘色的身後搖尾乞憐的狗!你的身子……早已經骯髒不堪!被莫倫思玩弄了那麼久,還有哪個女人想要你!所以,現在,是我在施捨給你,讓你重新體驗一下男女的歡娛,而不再是伺候男人的噁心!只要你乖乖的,艾山……我便答應你,不將那件事告訴給沈秘色……永遠讓那個孩子喊你做哥哥,而不是……」
艾山宛如發怒的黑豹,一躍而起,反身壓住了耶律嫣然!
他燃燒著黑色火焰的雙眸緊緊盯住耶律嫣然,「不許你再提!不許你向秘色透露一個字!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不管你是什麼大可敦,更不管你是什麼契丹的公主!」
耶律嫣然媚笑著緩緩扭動腰肢,「好啊……只要你讓我開心,我保證不去傷害你那個心肝寶貝的沈秘色……」
夜,如墨洇開。
床榻之間,喘息濃釅。
兩個拚死顫抖的身體,掩飾著兩顆同樣——絕望的心。
……
人世間的情,究竟是甜美的果實,還是彼此砍刺的刀鋒?!
是甜美到心魂俱醉,還是要彼此傷害到——體無完膚?!
誰能解?
誰,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