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亂花漸欲迷人眼
「玉山,玉山……等等我……」車後忽然傳來踢踏的馬蹄之聲,一個清朗的嗓音,遠遠傳來,阻住了秘色的問。
玉山聞聲,只是淡淡一笑,可是那笑卻遠遠沒有抵達他的眼底,掩不住他湛藍的眸子裡,瀲灩的傷。
秘色心下愀然一疼,無法再面對玉山,只好別過頭去望車廂後面。
遠遠地,一隊人馬齊整奔來。隊伍之前,一人一騎,盡皆素白。出聲呼喚玉山的,正是此人。
眨眼間,那人已經提馬奔到了車廂旁邊,攏住馬韁,與艾山的馬車並轡而行,「玉山,上次你與我說,若攻大梁,必先取潞州。我此番喬裝查勘了潞州的地形,發現那裡依仗山勢,易守難攻,不知玉山你有什麼好法子麼?」
秘色透過綠紗窗,抬眸望向那人,不由得一愣。此人正是之前在高昌宮城前所邂逅的那位被稱作沙陀少主的冰涵。按照此時的沙陀首領為李存勖,按照這個姓名來看,那麼這位沙陀少主便也應該姓李,那麼他的全名就該叫做李冰涵。
望見與玉山同坐一車的秘色,那位沙陀少主李冰涵也不由得一愣。顯然,李冰涵並未料到玉山的車中還有他人在,而且這個身著翠色衣衫的女子又正是之前在高昌城中偶遇過的那位。
……
玉山輕輕仰首,望住李炳涵,微微地搖了搖頭。
李冰涵卻似乎不打算輕易放棄,暫時拋開對秘色的好奇,一雙眸子直直盯著車廂深處的玉山,聲色殷切,「玉山,你說說嘛!我相信,上次你與我提到潞州,絕不是湊巧為之,而是——你的心裡早已經有了周全的設計。我此次來不能久留,哥哥已經決定要攻打大梁,甚至已經將家父用作遺言的三支箭從家廟中請了出來,放在絲絨袋子裡放在身上,證明哥哥他此意已決!所以,玉山,你不妨對我直言吧!」
李冰涵的執意追問,讓秘色輕輕皺眉。此時車上又沒有紙幣,玉山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說」給他聽啊!
秘色擔憂地望了望玉山,不想讓玉山難過,於是她挺身而出,清冷地望向李冰涵,「少主,抱歉,玉山他今兒身子有恙。如果少主想與玉山惕隱仔細攀談,還請少主少待,入了城後,玉山惕隱自會與少主您細說……」
李冰涵聞言,啞然失笑地望著秘色,又望了望車廂裡滿眼笑意的玉山。
李冰涵心底不由得升起小小的疑竇:玉山眼前這個樣子,似乎怎麼也不像有病的模樣啊……
隱隱地,李冰涵似乎見到玉山將手指豎在自己的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李冰涵猛然間好像意識到了什麼,連忙捂著自己的嘴巴,面色稍有慚愧地笑,眼神揶揄地在玉山與秘色之間反覆逡巡,毫不意外地收穫了玉山的滿頰紅暈。
李冰涵忍不住了,終於決定還是支開秘色,於是在馬上一躬身,向秘色謙恭地說道,「姑娘,李某今天的確是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擱。此番李某是從晉陽特地趕來向玉山兄求教的,求得答案之後即刻便要返回晉陽,所以實在沒有時間跟隨玉山兄進城詳談……還望姑娘你行個方便,到街邊的紙筆鋪子,幫李某買點紙筆來以方便玉山兄,不知可否?」
秘色點頭,隨即一提裙擺跳下了車。倒不是為了李冰涵的謙恭,實是不希望眼睜睜看著玉山有口不能言的尷尬。
卻沒想到,待得秘色從紙筆鋪子裡抱著紙筆走回來,卻見李冰涵從車廂中閃身而出,躍上馬背,回身一抱拳,「秘色姑娘,辛苦了!下次李某得了閒,一定會好好謝謝姑娘!」言罷催馬而去,身後的騎兵緊跟其形,一眾馬匹踏起一路煙塵,轉瞬便已經消失了影蹤。
秘色愣怔地望著遠去的煙塵,心下茫然——既然這般急著要與玉山談論重要的事情,怎地都不等她將紙筆買回來,便這般匆匆地離去了?!
……
玉山望著秘色滿臉的茫然,微微而笑。
腦海裡還迴盪著剛剛李冰涵鑽進車廂來時,滿面的揶揄,「難道,你心心唸唸的那個女子,就是她?就是為了她,你才幾次三番地躲著熱依古麗?嘖嘖,依我看啊,她沒有熱依古麗嬌美,更沒有熱依古麗的嫵媚……為什麼,你就單單放不下她呢?」
望住秘色,玉山心下幽幽地說,「冰涵……那是因為你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秘色的好……她或許沒有熱依古麗的嬌美,更是學不會熱依古麗的嫵媚,但是只要看到她,我的心便會柔軟成春日的桃花……這個世上的情,就是這般不可尋常理喻,不是要最好的才會最愛,而是只需一眼,你便已知道,她才會是你今生唯一的珍愛……」
玉山曲起手指,輕輕敲擊車廂,清脆的聲響成功地吸引了秘色的注意。
秘色回眸,恰恰將眼神撞入玉山幽藍的凝視裡,秘色的心忽地又是一波蕩漾……
管他那個李冰涵究竟是誰。
管他來找玉山究竟何事。
此時此地,最重要的人已經在眼前微笑,又何必再去分心思慮,那與自己無關的瑣事?
秘色也綻開微笑,迎向玉山,重又上車。車輪碌碌,一路前行,千年的北庭,又將上演何樣的傳奇?
……
與玉山在北庭城外的相逢,對於秘色,已經是上天格外的垂憐。
她來北庭,其實是一趟注定的傷心之旅,只是絕美想到,上天能夠別開一面,將一份由玉山帶來的驚喜送到她的身邊,從而沖淡了她心底的濃濃感傷,讓她未來在北庭的百日,能夠多一絲寬慰,少一絲愁容。
畢竟,此來北庭,並不是來見玉山的啊……她是來照顧太和公主,照顧那艾山的正妻,要讓她早日拜託病魔,得以重歸高昌,成為艾山的中宮可敦的啊……
就算自己與艾山的關係天下皆知,就算艾山刻意在整個宮城的眼前將自己擁在懷中,就算——艾山在朝堂之上不惜公然頂撞大可頓耶律嫣然……可是又能改變什麼呢?
三年前自己從回鶻離開之時,便是太和公主的宮奴,伺候著公主迎接與艾山的洞房花燭,拼盡心酸為他人作嫁衣裳……三年後,依然不過如此,還是要忍住心事去伺候太和公主,一樣還是要將太和公主與艾山送到一起……
不過,此時自己的心中已經早無怨尤。不會再誤讀艾山的心聲,不會再去輕易懷疑艾山的感情,反倒要為艾山的處境著想——畢竟艾山此時已經是高昌回鶻的亦都護了啊,不再是那個永遠隱藏在黑色之中的少年,不再是那個完全追隨自己心性的孩子,如今他是高昌回鶻的王,他的一言一行都要考慮到自己的國家剛剛贏來的一絲安定。
所以,自己,有什麼委屈不能稍稍忍耐?有什麼荊棘,無法趟過?
愛著艾山,就要振奮起加倍的勇氣,幫助他分擔一些責任,幫助他擺平朝堂之間的紛爭……
所以,即便曾經心酸而壓抑,但是當車子終於走進了北庭城門,秘色心底的信念已然漸漸堅定了下來——她會去好好照料太和公主。雖然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幫她擺脫病魔,但是至少也要堵住耶律嫣然的嘴,讓她再沒有機會因為太和公主的事,而在朝堂之上對艾山,指手畫腳……
……
秘色的心,在這三年之中,隨著她的年齡共同成長。
如今,她再也不是那個逆來順受,只知道以淚洗面的柔弱女子。
她曾經靠著自己的力量,在那狂野的契丹草原,為耶律億保護過祖先的神帳與旗鼓,不讓耶律氏掀起叛亂的「諸弟」得逞,靠著自己單薄的肩頂住了耶律億牢牢坐著他的可汗之位……
所以,此時的秘色,也終於懂得,既然自己所愛的男子注定並非凡人,既然自己所愛的男子置身朝堂之上,那麼她就一定不能成為他的累贅、他的軟肋,甚至——她還要盡己所能地幫助他,保護他……
……只是,一想到契丹,秘色的心又突地一陣抽痛……
想起了那片雄渾的天地,想起了那裡的人,想起了那些曾經發生在那裡的故事……
億……你的大遼,你金碧輝煌的帝位,都已經是你的夢想成真了吧……所以你現在一定再無遺憾,只需運籌帷幄之中,便可決勝千里之外吧!你,是否已經接受了述律平?她會成為你最合格的妻子,雲與你攜手並肩管理好你最看重的大契丹!
米馨兒……你與陸吟,此時一定已經回到了契丹草原吧。你們——是不是早已經兩情繾綣,喜結了連理?真的想去喝一杯你們的喜酒啊,真的想親眼看到你們兩個的結合,真的想親自去求證你們都得到了幸福,真的想——親手結起你們手中的步入洞房的紅花……
陸吟……沒有我,你其實會更快樂;離開我,你才有機會去看清米馨兒的美好。所以陸吟,我殘忍地從你的生命中強行地退開,你不會怪我,對麼?
契丹,那白馬青牛誕育的草原,不知何時,我才能再有機會,踏上那段曾經的記憶……
……
輕輕垂首,秘色刻意不去看玉山擔憂的眼神,挺直了脊背,從容地走進太和公主的別館。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就算遲一日早一日,又有什麼區別?
更何況,玉山,我寧願日日面對著太和公主,也不敢——日日面對你湛藍的眸光。
所以,讓我去吧,不要那般擔心地凝望著我。別忘了,我比你整整大了六歲啊,我是這般成熟的人呢,怎能躲在你那剛剛豐滿的羽翼之下,尋求昨日還是個孩子的、你的保護?
……
印在背後的、玉山濃濃的凝視,秘色全都通曉於心。
只是,她不知曉的是,幾乎就在她邁步踏入太和公主別館大門的同時,遠在天山另一邊的高昌宮城內,耶律嫣然也強行踏入了艾山的寢宮大門!
她帶著侵略的微笑,帶著志在必得的渴望,一直一直走向艾山輕紗垂幔的床榻,毫不猶豫地閃身鑽入了艾山的臂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