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寸相思一寸灰
沒想到——會在北庭城外的草原，與他重逢……
秘色無法置信地凝視著那丰姿如玉的絕世少年，心魂全被他眉間一點殷紅收攝。
……
天地霎時凝固。
日月全然無光。
曠野的風，一絲一絲，將心事扯得杳遠。
悸動的心，一聲一聲，催活記憶絢爛如花。
眼前的人，彷彿已經千年不見。千年相思，千年牽掛，千年悠悠不滅的情愫，纏成垂垂絲絡。
卻又似乎，從未與他分離，不需思量，自會難忘，縱然朝顏夕改，亦永遠不會忘了他的模樣……
因為早已鏤刻在心版上。
因為早已銘記於五內。
因為早已融入心魂的深處。
因為，早已，佔據了生命的全部……
……
天幕湛藍，風雲悠悠，金色的陽光仿若金色的紗，柔柔披覆四野。
碧草繁花，活潑潑爛漫成絢麗的華美絨毯。
翠色的身影，與白色的身形，就這樣呆呆地對立於寂寂的曠野之上，無法思想，無法移動，只能定定望著對面的人兒，從夢中走出，在心魂深處——點點、微笑。
清風扯動他們的衣袂，便似有翩翩彩蝶，馭風而舞，輕輕墜落在彼此的肩頭。
長長的發，隨風輕揚，絲絲如綿長的情，悠悠蕩蕩，一直飄向彼此的方向……
日月天光，剎那間彷彿都只照耀在對方的頰上，點燃自己的眼睛，照亮自己的心。
所有的色彩，一瞬間只斑斕在對方的眼底，有繁花盛放，有彩蝶翩躚……
最絢麗的霞光，最動容的美麗，這一刻只在彼此交融的眸光。
一眼，便是萬年……
……
忽地，秘色腿邊有柔軟的溫暖，柔柔相貼。
垂眸——秘色的心柔軟如三月的春水，蹲下身子，將白狼買色茲巨大的頭顱，緊緊抱入懷中！
都說狼是最野性難馴的動物，殊不知其實它也有自己深沉而真摯的情。
如果你能敞開心扉，摒棄物種之間的成見，對它付出誠摯的情，那麼狼也會懂得，也會回饋你同樣的心……
雖然已經時隔三載，雖然對秘色的記憶都只停留在買色茲的幼時，但是它始終不曾忘卻秘色的氣息，那宛如母親一般溫暖的氣息，於是買色茲便已經不再是自然界雄渾西兇猛的狼，而是曾經承歡於秘色膝下的，小小孩童……
秘色將面頰貼上買色茲那柔軟溫暖的毛皮，雙手柔柔從它脊背上滑過，輕輕問著它，「買色茲——這些年來，你都好嗎？你有沒有想我？你長大了，現在好漂亮，好威風啊，你已經成為了與你父親一樣威武的狼王！真棒，我好高興……你知道嗎，雖然沒在你身邊，但是我一直在想著你，一直在——牽掛著你啊……
秘色柔柔的話語，被清風吹入玉山的耳鼓，一聲一聲，宛如都重重敲在他的心坎上……
秘色，我多希望，這些話也是你對我說的啊……
我多想知道，這些年來，你是否還記得我？
我多想知道，這些年來，你是否曾經偶爾想起過我？
可是——我又怕聽到你的回答。
如果，都沒有，如果你沒有記得我，沒有想起過我，我不知道未來的人生，我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勇氣……你是我生命開滿沿途的繁花，如果沒有了呢，我的生命將會失去所有的色彩……
秘色，秘色……
你不知道，你可能永遠也想不到，你對我的生命，已經意味著什麼……
你不知道這些年中，為了讓自己強大，為了讓自己能夠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我做了多大的努力……
我並不奢望讓你的眼睛獨獨只看著我，我只是希望——秘色，讓我看著你，哪怕遙遙地，穿越過無數的身影，只要能讓我看見你……
不要，不要再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不要再在我心上留下永遠無法癒合的創傷。
……
玉山永遠無法忘記，三年前的那個夜晚，當天明之後得知秘色失蹤的消息，他多想親手殺掉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膽怯，如果不是自己擔心看到秘色失望的眼神，那麼他便不會讓秘色離開自己的身邊，一直等著她醒來，一直看著她顫如蝶翼的眼睫，一直讓她看清自己的情感……那麼秘色也許便不會離開，不會如飛入風中的紙鳶，走得全無影蹤。
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啊……每一天，每一夜，對於他都是無邊無涯的折磨，他一遍遍回憶著秘色的音容，一遍遍夢著秘色的溫柔，一遍遍任那晚的記憶沖刷過心房，一遍遍將自己的心撕扯成瓣瓣碎片……
來到人間這十幾年，從來沒有埋怨過上蒼，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身殘而心有怨尤。因為，從來沒有想過要得到什麼啊，只要這樣靜靜地活著，似乎便已經很好，又何必怨天尤人，跟上天賜給自己的一切相抗衡？
但是，是那個綠色的身影，將這一切全然打破。心湖不再平靜無波，視線會不自覺追隨著那片翠色，心中會時時地怨恨上天，不甘這不良的身子，不甘總是被湮沒在他人的身後……
身體裡同樣流著父汗的鮮血啊，心靈全然明白雙生兄長的情思，他又何嘗讀不懂父兄對於秘色的濃情與深愛？
他多想告訴秘色，他多想直抒胸臆，讓她知道，自己的心一如父兄啊，甚至更為狂烈，甚至更為熾烈——她是他這一生中，第一次想要擁有的東西，是他第一次想要珍惜的東西，更是他第一次——想要去搶奪的東西！
自己的心早已經無法繼續裝作平靜，自己的情早已經全然失落，自己那溫潤如玉的表象之下早已經暗暗起了變化，自己不再想靜靜地坐著去接受別人安排下的命運！
他要站起來！
他要說出自己心裡的話！
他要主宰自己的人生，他要奪取自己生命中最想要的一切！
都是緣於一個人。
都是為了——一個人啊……
……
秘色——終於，終於盼到你的歸來……
你不知道，我多想飛到你的面前，第一時間看著你，永永遠遠守著你啊！
可是，我竟然又一次膽怯，又一次逃離了……
父汗的病，已經是沉痾不起，我知道他一直緊緊攥著自己時日無多的生命，一點一點緩緩消耗，只為了等你歸來，只為了——等待一個不知歸期的歸來。
還有艾山，我雙胞而生的哥哥，宛如彼此生命的另一個複製，卻為了回鶻，甘願再次成為黠戛斯的俘虜，甘願走入黠戛斯可汗莫倫思的後宮……他對你的情，點點滴滴我全然能夠感受，我知道他便如同我，視你為生命中唯一的亮色，視你為情感中唯一的信仰……
而我，殘障而又無用的我，既不能幫助父汗挽救回鶻的命運，又不能代替哥哥走入那叵測而不堪的命運，只能像一朵溫室之中的花，永遠躲在他們的保護下，永遠無法保護自己重要的人……
秘色，我的心中，對你有多少愛，便會對他們有多少的愧……
在他們面前，我沒有資格去夢著你，去走近你……
可是我無法忍受，眼睜睜看著你，卻不夢想得到你，於是——我膽怯地逃開了，拋開一切來到北庭，只為了逃開你，只為了逃開我心底如野草一般瘋長的渴望！
可是，為什麼，你竟然會來到北庭？
為什麼竟然會在這郊外的草原上，與你重逢？
我怯懦的心，再一次被你點燃。
我所有刻意壓抑的情，早已經不再聽從大腦的約束！
秘色——我只能說，這是天意……是上天注定你我無法擦肩。
所以，我決定不再逃避，不再放手，我要得到你，我要這輩子永遠守在你身邊！
再不，離開……
……
與兩隻白狼親熱良久，秘色終於不得不重回現實，面對癡癡立於身畔的玉山。
他長大了啊……乍然望去，已經有了烏介與艾山的強健，不再像曾經的那般蒼白，不再彷彿永遠坐在靜寂裡。
他那同樣湛藍的眸子裡，迸射出一種粲然如火的光芒，像一隻充滿掠奪的手，緊緊、緊緊抓住自己的視線，深深牽動了自己的心！
他再不是那個被動的孩子，那塊溫潤的美玉經過時間的打磨，開始散發出熠熠的光芒，縱然那光芒依舊足夠內斂，卻已經讓人無法忽視，那幽幽迸射的華彩千條……
秘色紅著臉頰，努力壓抑著自己胸膛中的悸動，一步一步，緩緩走向碧草青天間，凝如玉樹的玉山。
臉頰上的火，熊熊燃燒；心中的火，勢成燎原。秘色眸光蕩漾，仰頭望玉山，「玉山……我回來了！」
只一句話，秘色便已經不敢再望向玉山絕美的湛藍雙眸。心下輕蕩，一串，一串，漾著瀲灩的波，波面映滿粉紅春花，一路繽紛。
垂眸，方才突然省悟，玉山此時是站立著的！再不是曾經永遠坐在輪椅之中……一條嵌滿羊脂白玉的紫椴木杖，牢牢撐住玉山的身子，讓玉山能夠站在曠野清風中，成為最美的風景！
怪不得，他那麼高了……
怪不得，自己都要仰首，才能望進他深情瀲灩的藍眸。
怪不得，他眉間的胭脂記，更加誘人地殷紅……
……
曠野清風，天地無聲，可是兩個人的心，都已經狂跳成一團。
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做什麼……
或許，什麼語言都已經是多餘；任何的行動，都已經沒有必要。
只要四眸剎那的相對，便已經知曉了太多……
同樣同樣的思念。
同樣同樣的驚喜。
同樣同樣的宛若夢中。
同樣同樣的身心巨震……
對方的眼裡，倒映著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事，全都寫入對方的眼睛。
三年的歲月，彷彿乍然遠去，兩個人之間，似乎從未遠離。
……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