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故佈迷局
烏介可汗走了。艾山當日被宣佈即位成為高昌回鶻的第一位「亦都護」(因為都城的改變,高昌回鶻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漠北回鶻,所以烏介可汗被稱為漠北回鶻的末代可汗,而艾山就是高昌回鶻的第一位正式的君主。「亦都護」意為「幸福之王」,這裡乃是沿用了漢唐以來高昌國的君主稱號,漢唐都曾在這裡設置過都護府管轄)。
耶律嫣然的地位問題變得極為微妙。
因為按照草原民族千百年來的慣例,並非新主親生母親的先王嬪妃,都要成為新主繼承而來的妻妾(比如王昭君在匈奴就當過三代單于的閼氏),所以大多數的臣子都奏請讓耶律嫣然作為艾山的可敦(王后)。
這自然也是耶律嫣然自己所希望的。自從那次獵貂大會之後,耶律嫣然的一顆心早已經牢牢地拴在了艾山的身上,艾山越是拒絕,越是對她不屑一顧,耶律嫣然反倒更加執著!她堅信,艾山終有一日是屬於她的,秘色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障礙,憑秘色的頭腦,怎麼可能跟她相鬥……
卻沒想到,臣子的這個提議,竟然被艾山毫不猶豫地否決。艾山更是破天荒地尊耶律嫣然為「大可敦」,頭一次將這個相當於中原皇太后的頭銜,加在一個並非自己生身母親的、先王嬪妃的頭上。
對此,的確有臣子提出反對意見,認為這樣做不合祖制,有沒「大可敦」這一至高無上的封號。
艾山卻準備了極其充分的理由:漠北回鶻時期,牙帳城哈拉和林第一次被黠戛斯人攻破之時,便是契丹人出兵,趕走了黠戛斯人,挽救了回鶻的命運,讓牙帳城哈拉和林得以保全。而這一次,艾山被囚禁在黠戛斯,又是契丹出兵解救了他,並且派人一路護送艾山回到高昌……契丹對於回鶻的恩情,回鶻自然不敢稍忘,所以自然應該將這功績記錄在耶律嫣然的名下……如果沒有耶律嫣然,契丹又怎麼一而再地幫助回鶻!
……
此言一出,眾臣皆無言。都城兩次被黠戛斯攻破的傷痕猶在,漠北家園一朝淪喪的痛楚還在淌血,作為回鶻人,誰能夠忘得了,關鍵時刻只有人家契丹義無反顧地出兵相救啊!如果沒有契丹的騎兵,焉能還保得住你回鶻國在?這些吃著俸祿,享受著貴族待遇的臣子們,恐怕早已經全都淪為黠戛斯最低級的奴隸!
祖制不可違,沒錯,但是抱著祖制卻不足以自保,生死攸關的時刻祖制並不能夠力挽狂瀾!唯有繼續仰仗契丹,才能夠確保高昌回鶻的血脈延連啊!
一切,一經說出,其實便已經塵埃落定。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對耶律嫣然至高無上的榮耀,這是對於契丹真心實意的報答!
可是,這樣想的人,卻獨獨沒有那個主角自己——耶律嫣然恨不能咬碎鋼牙!
什麼至高無上的榮耀,什麼空前絕後的尊貴!不過都是一個華麗的托辭!
艾山他——不想要自己!
他用「大可敦」的頭銜,將自己的地位凝固下來,把自己變做他的長輩,只能遠望而不能走近的長輩!兩個人的關係,從此再不能改變,再沒有餘地!
耶律嫣然望著朝堂之上意氣風發的艾山,心底默默低吼,「你休想!艾山,如果我得不到你,我也絕不讓沈秘色得到你!你推開我,不過是想跟沈秘色雙宿雙棲嘛,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艾山,你休想就這樣逃開我,你休想就這般漠視我的感情!不過只是一個空虛的頭銜,你別以為一個頭銜就真的能將我框住——你別忘了我們之間還有其他的關聯,那是你永生永世抹都抹不掉的……我不會放過你,這一生,絕不放過你!」
……
耶律嫣然粲然一笑,款款蓮步走上丹墀,笑望殿中諸臣子。
她可以這樣的。按照祖制,回鶻的大可敦擁有與亦都護同等的議政權力。甚至,大可敦可以自己擁有一座規模等同於王城的城池,擁有完全只聽命於自己的官府,擁有自己獨立的領地,放牧專屬於自己的牛羊……只不過,曾經的大可敦們,都更寵愛自己的兒子,所以捨不得分了可汗的權,而如今,既然自己成為了名不副實的大可敦,那麼不妨就來嘗嘗這大可敦的頭銜帶給自己的甜頭,也算是給自己的心,一個補償。
耶律嫣然高高地抬起下頜,心裡冷冷地說,「艾山……你以為你走了一招妙棋麼?本來,我會是你最忠心的女人,但是你現在已經把我變成了你最大的敵人!握有與你相等的政治權力,艾山,很快,你就會後悔今天的決定,後悔把我從你身邊推開!」
眾臣子紛紛跪倒,參見至高無上的大可敦。耶律嫣然笑靨如花,「既然身為大可敦,我便會像親生母親一般關愛亦都護,所以今天,本大可敦的第一條諭旨就是——晉位亦都護的剔隱妃太和公主為我高昌回鶻的中宮可敦!」
……
太和公主!
被艾山強行帶來金帳宮,共襄盛舉的秘色,一聽得太和公主的名字,便愣在了當場!
回到高昌已經三天了……這個名字卻是第一次躍入自己的耳鼓,以為已經消逝了的傷痛,卻被一個名字輕易地再度勾起,儘管已經時隔三年,那傷卻依然鮮血淋漓……
艾山也冷冷地望住耶律嫣然,他知道耶律嫣然要的是什麼,他只是納罕,耶律嫣然怎麼還有臉面提起這個名字,難道她覺得自己害太和公主害得還不夠慘嗎?
這一切,秘色並不知曉,但是卻瞞不過艾山的眼睛。
三年前的元日,艾山與太和公主的大婚之日,耶律嫣然曾經送了一瓶「百里香」給太和公主,教給太和公主如何用這香去擊垮秘色最後的一點希望,並且要用這香在洞房花燭夜惹動艾山的熱情……
太和公主乖乖地做了,卻沒想到洞房花燭夜,那所謂的「百里香」竟然讓太和公主起了一身通紅的膿皰,鮮紅如血,奇癢難耐!
這一定,又是耶律嫣然的手腳!
氣走了秘色,這太和公主又留她何用?就算她貴為大唐公主,但是大唐自身也造已經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不是太和公主自己的錯,錯的只是她可能成為艾山妻子這件事兒,於是耶律嫣然毫不猶豫地在香料裡加了一點其它的東西……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可是他們漢人的名言啊。怪,只怪她太和公主,心機太淺吧……
……
臣子們自然不知潛藏在艾山與耶律嫣然之間的暗流湧動,但是耶律嫣然的提議依然惹來的臣子們的反對!
議政宰相之一的烏庫出班上奏,「大可敦,三思啊!太和公主她身患異症,長期居於夏都北庭休養,試問以太和公主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夠肩負起我回鶻可敦的責任嗎?」
高昌地處西域腹地,周圍多是大漠黃沙,氣候乾燥少雨,溫度極高,當地土著居民平時都要「穿地為穴」以避炎熱。太和公主身子上的怪病,最怕暑熱,於是只好常年呆在被高昌回鶻定為夏都的北庭以避暑。
如果太和公主真的成為了中宮可敦,那麼可敦與亦都護常年分開兩地,這無論是對於朝堂穩定,對於王家子嗣的綿延,都是極為不利的呀!
烏庫的話,得到了殿中諸位臣子的一致同意。
甚至,有人還有其它功利的想法:畢竟大唐早已經被大梁推翻,那麼這個掛著大唐公主頭銜的女子便失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光環,讓這麼一個毫無用處的女子來做高昌回鶻的第一任可敦,是不是太過浪費了這個後位?!
……
耶律嫣然又豈是看不出朝堂氣氛的人?臣子們的心意向背,耶律嫣然不會笨到好不在意,畢竟日後若想更多地擁有回鶻的決策權,還需要這幫子朝臣鼎力相助呢……
耶律嫣然展顏一笑,「哎呀,烏庫宰相,還是您老德高望重,做事深思遠慮,反倒是我這當晚輩的,做事有嫌孟浪了……」
大可敦這麼一說,烏庫哪裡還敢繼續反對,反倒在心底湧起受寵若驚之感,練練行禮。
耶律嫣然又笑,「這樣吧,既然太和公主是艾山繼位之前的剔隱妃,如果輕易跳過她而另選他人,於情於理都有點說不過去。但是她的病情呢,又的確不宜入主中宮。不如,我們將這個選擇權交給上天,從現在算起,再過百日,如果太和公主身子大好了,那便正式冊封;如果身子依然沒有起色,那便另選他人……亦都護、各位卿家,我這個法子,可還使得啊?」
誰還能說個不字?
本身已經該是一言九鼎的大可敦,如今肯向群臣低頭,改變了自己的初衷,難道還有誰能站出來,直言反對麼?
耶律嫣然環顧四周,微微一笑,「我一直覺著,太和公主在北庭,缺少個稱心的人。此番亦都護帶回來的秘色,曾經便是公主身邊兒的宮奴,又與公主同是漢人,所以我這便定了讓秘色去北庭服侍公主吧!」
……
此言一出,艾山第一個勃然變色,「大可敦,秘色現今可不是什麼宮奴了!」
耶律嫣然眸子一轉,笑靨瀲灩如花,「哎喲,亦都護,看我這腦子,都快忘了你們之間……」說到半露不露,耶律嫣然驀地止住,刻意跳過對於秘色身份的認定,轉而繼續向下說去,「亦都護,或者就算我跟你求個人情兒。讓秘色去照顧一下那可憐的公主,不過百日的功夫兒,如果公主的身子實在是沒什麼起色,到時候秘色回來,亦都護你想封賜什麼身份,就是什麼身份啊……」
耶律嫣然這話,不軟不硬。
最重要的是,她讓艾山聽懂了,她未來可能同意秘色留在宮中,甚至成為嬪妃。當然,這一切必然要以先同意她的說法為前提。這是一次博弈,更是一次交換,只有開始了棋局,方能得到勝利;如果連棋局都不開始,那麼只有全盤的失敗。
……
望著艾山終於沉痛地點頭,耶律嫣然的笑更加燦爛。
終於有機會將秘色遣走,終於有機會獨霸艾山,終於有機會正大光明地走入艾山的帳篷,終於——能讓那個孩子見到艾山……
沈秘色,我送你走,其實與太和公主無關。她早已經是我棄了的棋子。
我下一步棋的關鍵,在於北庭,而不在於身在北庭的太和公主。
哈……是另一個人啊……
耶律嫣然笑著回憶三年前的那個元日的翌日,晨光熹微中,耶律嫣然似乎看見了一幕極為有趣的畫面——秘色被玉山的貼身侍衛抱著走回她自己的帳篷,而她剛剛離開的地方,正是玉山的帳篷……
一切,變得愈來愈好玩兒了呢……
沈秘色,你準備接招吧。不過卻不是我出的招,而是你自己的心裡,自己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