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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高昌 8、一夢幽藍 文 / 回回蘇

    8、一夢幽藍

    高昌內宮的第一夜,如此漫長。

    秘色輾轉反側著,難以入眠。

    不是因為陌生的環境,也不是對未來充滿的不確定而滿懷擔心,只是——實在牽掛烏介可汗的身體,實在為了他的憔悴而黯然神傷。

    不知道為什麼,秘色總是覺得,烏介可汗將自己鄭重托付給艾山的那一幕,詭異而又心酸,就彷彿烏介可汗他已經自知,生命無法安然走過這個晚上……

    烏介可汗在之前的重見之時,整整吐了五大口血,最終是被太醫拼著殺頭的罪,強行將烏介抬入宮中,屏退了秘色等人。

    轉身離開時,秘色甚至聽得見烏介可汗在房間中的怒吼,「你們怎麼這麼大膽!你們哪裡知道我等了她多久,你們怎麼敢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你們知不知道……或許這一去,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啊……」說著,又聽得哇地一聲,緊接著又是太醫們迭聲的驚呼……

    秘色在殿外哭泣得幾乎暈厥,望著那緊緊關閉的銅釘殿門,秘色幾次想要撲上前去推開它,卻被殿門之外的侍衛攔住,不讓秘色靠近半分……

    艾山心疼地扶住秘色,狠下心將秘色從烏介可汗的寢宮門前帶走。如果不帶走秘色,說不定秘色真的就會一直跪在殿門前哭泣,一直哭到流盡最後一滴淚,一直哭到——耗盡身子裡最有的一絲元氣。

    ……

    不知是哭得累了,還是之前那十幾日的奔波勞頓奪走了秘色的精神,秘色只覺得自己恍惚走入了夢境。雖是夢境,卻又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眼前的一切。

    似乎,是一泓浩渺的湖泊,水光瀲灩,荻花搖曳。

    波上籠起大團大團輕紗一般的白色霧靄,柔柔地將整個世界環繞起來,與天地隔絕,聽不見余雜的聲響。

    忽地,槳聲一響,荻花深處悠然蕩來一葉扁舟,輕舟之上有一位老人和一個男孩子相對而坐。老人鬚髮潔白,孩子五官絕美。兩根人共同的是,都有著一雙湛藍如碧空的閃亮雙眸。

    老人與孩子,似乎已經在荻花深處交談了許久,待到小舟飄蕩入秘色視野之時,兩個人之間的談話已經只剩下了一個末尾。

    只聽得那藍眸的孩子說,「我要去尋找屬於我的那抹紅色!」

    老人微微頷首,淡淡而笑,「五百年,紅色與藍色就會相遇一次……喜娘與雅丹的這一世情劫已渡,接下來就是你與你的紅色相遇了……」

    那藍眸的孩子好奇地問,「那麼,我怎麼會知道誰是我的紅色呢?」

    老人淡淡而笑,「帶著紅色命運的女子,身上必有紅色的印跡。比如喜娘的獨著紅裝,孩子,你未來的紅色,也必然會在身上帶有紅色的印跡……」

    忽地,那藍眸的孩子突然向秘色所站立的方向直直看來,幽藍的目光穿越重重的霧靄,穿透層層的距離,一直一直投射到秘色的身上!

    秘色只覺肩頭火辣一熱。低頭看去,那抹狀如蝴蝶的紅色胎記竟然隱隱放出紅色的光芒,那光芒穿透身上碧色的衣衫,直直射入自己的眼中!

    這,是哪裡?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心下一急,秘色驀地睜開了眼睛……望向一室清幽的月色,空守著滿懷的落寞。

    ……

    窗外,三更梆響,更襯得這幽藍的夜色,一片寧謐。

    秘色抱起雙膝,垂首環坐,心下蕩漾起一波一波莫名的煩惱,彷彿錯過了一個答案,彷彿——錯過了一個人……

    就在此時,只聽得烏介可汗寢宮的方向忽地一聲銅鑼篩響,緊接著雜沓的腳步之聲簌簌傳遍週遭,秘色的心猛然提起,顧不得衣衫零亂,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到窗前,極目向寢宮的方向眺望!

    天地之間,本來雜沓著簌簌的腳步聲,可是不知為何,秘色忽地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有一個驀然揚起的聲調,宛如射入天空的響箭,繚繞著直竄雲霄,收攝住了秘色的整個心魂——「可汗薨了——」

    (古人對「死」有許多諱稱。《禮記?曲禮》:「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這裡,烏介可汗並未稱帝,只能適用王侯的稱呼。)

    …………

    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是不是在開玩笑啊?

    他們怎麼敢隨便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們不知道這是禍滅九族的大罪嗎?

    秘色的腦海中已然一片混亂,手上突然傳來尖利的刺痛,垂首望去時,才知道是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掌心上早已經殷紅一片……

    秘色胡亂地擦著手,心底裡一片迷茫——自己一定是還在做夢吧?不然怎麼會聽到那樣的聲音,不然怎麼會聽到他的死訊?

    不會的……不會是真的,一定是自己還在做夢,一定是……

    ……

    門外驀地傳來艾山的聲音,「秘色,開門!」

    秘色迷茫著將門打開,倉皇的眼神望入艾山湛藍的眸子中,隱忍住的閃閃淚意。

    秘色定定望住艾山,心有期待地問,「艾山,他們說的,都不是真的,對嗎?我剛才,一定還是在做夢,對嗎?」

    艾山面上深深一慟,驀然垂下眼簾,卻一眼望見秘色掌心正在滴落的鮮血!

    艾山一驚,連忙捧住秘色的手,毫不猶豫地撕開自己的衣袖,給秘色包紮住。

    秘色依然在狂亂地追問著,「艾山,你說話啊……你告訴我,他們都瘋了,他們在胡說八道!他怎麼會死?他怎麼可能會死啊……我才剛剛回來,我才剛剛見到他,他怎麼會死,他怎麼可能會死啊!」

    艾山默然搖頭,眸子中的淚也一滴滴跌落了下來。

    秘色急了,狂亂地用拳頭砸著艾山的胸膛,「你說話啊,艾山,你說話啊!快告訴我,我說的是對的,他們都是在胡說八道!快告訴我啊,艾山,你說話啊……」

    ……

    秘色的狂亂,深深震痛了艾山的心。

    當聽到父汗薨了的消息時,艾山幾乎第一時間便想到了秘色……

    他知道她一定會心痛如狂,她知道她一定會陷入自我懲罰的漩渦不能自拔……所以他忍住心底的痛,第一時間趕到了秘色的身旁。

    一個最重要的人已經離去了,他不能再讓另一個重要的人,受到一點點傷……

    艾山抓住秘色的胳膊,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秘色,看著我!看著我,秘色!聽我說,聽我說,這個世界上,就算所有的人都會騙你,但是我不會。所以,秘色,你要相信我,按照我說的做。」

    秘色機械地重複著艾山的話,「我看著艾山。艾山對我說。艾山不會欺騙我,我相信艾山……」

    艾山心下的痛如雲霧翻捲,他握住秘色的手,「父汗他……真的去了……秘色,如果你還想見到父汗的最後一面,那麼請你冷靜下來,不要再胡思亂想,不要再逃避現實。拉著我的手,跟著我,我會帶你去見他,我會帶你去一點點接受這悲傷卻真實的一切……」

    ……

    秘色定定望著艾山澄澈的湛藍雙眸,片刻,秘色的淚再度湧落。只是,這一次,淚水已經重見清澄,雙眸終於走出了迷亂,漸漸寧靜下來。

    艾山一咬牙,握住秘色的手,緩緩走出房門,一直一直拉著她,走向烏介可汗的寢宮,走向——此時已經披滿白色的床帳。

    有侍衛想要阻攔,卻被艾山一手揮開,他直接將秘色送至榻邊,望向烏介可汗的面容,沉默了片刻,然後霍然轉身,將床榻之前的這一方小小天地,獨獨留給了秘色。

    艾山轉身的剎那,傾身回眸,深深望了一眼秘色,藍色的眸子裡有無限的纏綿。

    只可惜,秘色沒能看見。

    她的整個心魂都已經投射在了床榻之上的烏介可汗身上。,彷彿整個天地只剩下了這隔著生死的,癡癡凝望。

    ……

    可汗……你睡得好沉啊……

    從來沒見過你,睡得如此安寧。

    曾經,你睡在我的身邊,我藉著銀紗一般的月光,偷偷凝望過你的睡容。

    你在睡夢中,總是會隱隱地皺眉啊,你那長長的睫毛總是輕輕地抖動,恍若在擔憂著什麼,恍若總是放不開什麼……

    其實我知道,你是在憂慮著你的回鶻,你是放不開你身上背負的責任啊!

    所以,就連睡夢中,都是那麼地沉重,不得解脫,不得休整……

    如今,或許真的好了,你終於能放開所有執著之事,好好地、睡一個完整的覺了。

    不用再憂心你的國家,不用再掛懷你的子民,只需聽從自己的心,為了自己,好好地,放鬆一下了……

    你睡吧,可汗,我會守在這裡,陪著你,等著你……

    我在猜想,你的夢中是否有我?是否有十三年前的越州初見,是否有我曾經帶給你的深深傷害?

    如果,輪迴流轉;如果,來生再見,你是否還記得我,你是否還叫得出我的姓名?

    不過,我一定會記得你,記得你那藏在心底的深深情感,記得你那湛藍的眸,記得你那豪邁的笑,記得你狂狷的長髮飛揚,記得你獨為我的喁喁情深……

    來生,我會祈求神佛,讓我回到江南的越州,回到那棵桃花樹下,去尋找那個面人攤子,然後記得,驀然回首,望向身後的粉嫩桃花,去尋找那桃花樹下的一抹幽藍凝視……

    你還會在那裡的,對麼?

    這一生啊,就像是一場夢。

    我曾經以為這會是一段噩夢,而如今——我卻已不願醒來。

    因為——是你帶我走入這段夢境這夢中有你,我便甘願——一夢千年。

    ……

    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是我知道,你沒有。

    你還在我心裡,你會在我夢裡。

    帶著幽藍的凝望,帶著幽藍的微笑,站在湛藍的晴空下,讓清風扯動你深藍的袍。

    我能看見你。

    我能找得到你。

    只要我微微閉上雙眸,滿眼便都是你的笑靨。

    這一段人生,是你帶給我的,一夢幽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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