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神秘之主
相貌?
艾山與秘色不禁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卻都從對方的眸子裡望見了與自己的同樣的迷惘。
這天下之間,真的還會有人因為相貌而永遠不殺一個人麼?
倘若果真如此,那以美貌名聞天下的潘安、宋玉、蘭陵王高長恭,卻怎麼會各個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可是,這個疑問,胡姬卻似乎根本不想為他們解釋清楚,只是淡淡地下了逐客令,「客官,夜深了,你們該看的都看到了;能讓你們知道的,胡姬也已經都說清楚了。客官,請記住,你們是來這裡臨時住宿一夜,明天一早便要離開的,前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你們去做,區區小店的事情不足你們過多掛懷。明早你們還要上路,所以請早些去休息吧……」
艾山默然,靜靜地拉著秘色的手,轉身上樓,再未說話。
只是,走上二樓之後,方才發現那一眾護衛的房門前,包括耶律嫣然的房門前,都不知何時、被誰,各自掛上了一盞幽幽的紅紗宮燈。幽暗的紅光在深黯的走廊間,明昧成一片詭異之色。
秘色的手,在艾山的掌心裡,悠然一抖。
怪不得胡姬能夠毫不避諱地,從容地給他們講了這個故事,而不怕驚醒了樓上的客人,更不怕這隱秘的內情被外人偷聽了去……
也是啊,東來西往的過客,尋得一家客棧,原本就是來求一夜好眠的啊。住進客棧,又在這麼幽深的夜裡,能好好地睡上一覺,也算得是客棧老闆娘的服務周到之處呢!
換言之,如果有不聽話的客人,投宿客棧並非為了一夜好眠而來,那——一定不是什麼好人,那麼胡姬他們自然有權利自衛,將這樣的客官變成人肉軍糧,也算情有可原……
……
天光終於漸亮,這詭異的一夜終於成為過去。
艾山一行人早早收拾好行裝,一改往日要等到日上三竿才上路的習慣,趁著微熹的晨光,便已經走到了西路客棧的門外。
不想,西路客棧門口,已經先一步站滿了人。縹緲晨霧之中,數百騎兵甲冑寒涼,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保持著隊列的嚴整。
見到艾山等一行人出來,為首的一個軍官剛要發令,旁邊的胡姬連忙走上前來,湊上那軍官的耳畔低語了幾句,那軍官依然沒有放鬆警惕,提馬走上前來,仔細打量了眾人。
這一打量不要緊,當那軍官見著了艾山的相貌,忽地愣住了!之前面上的倨傲神色全都不見,代而起之的是一種恭敬之色,甚至——不僅僅是恭敬,而是無上的崇拜與敬畏……
眾人都愣了,只有艾山似乎沒有太多驚異之色。
秘色從側面望著艾山,看他那如雕塑一般完美的臉頰線條,不知怎的,心中竟然湧起一種陌生的感覺——此番再見,時隔三年,這突然長大了的孩子,怎麼似乎已經有許多許多事情厚重地隔在兩人之間了呢?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幾年中,究竟發生過什麼?
……
一陣清風徐來,縹緲晨霧微散,秘色抬眸望向那甲冑齊整的軍隊,這才猛然省悟,這是沙陀人的軍隊啊!
昨夜,胡姬說得明白,說今早沙陀人便會來取走那做好的人肉軍糧。畢竟這是個無法公然說的出口的事情啊,於是乎沙陀人趁著熹微的晨光而來,倒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法子。
秘色稍稍走神的當兒,更讓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那軍官儘管皺著眉頭努力地思索了半天,但是他最終還是甩蹬離鞍跳下馬來,走到了艾山面前!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艾山身後的那幾個契丹侍衛已經將手放在了刀把之上,身形環繞在艾山周圍,只等一旦那軍官有所異動,便會第一時間抽出刀劍,以死相搏!
可是!——讓所有人都不敢想像的事情,竟然在這個晨光熹微的早晨發生,就在這個路邊的小小客棧門前……堂堂沙陀國的軍官,竟然一屈身,雙膝撲通跪倒在了平民衣著打扮的艾山面前!
「少主!請恕小奴眼拙,沒有一早識得廬山真面,衝撞了主人,該當死罪!」那軍官一席話出口,更是讓在場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這一番,就連神色一直泰然自若的艾山,也不禁難掩驚訝之色……
……
場面一時間尷尬了下來。雙方都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虧得胡姬在畔,她搖搖頭,無奈地一個苦笑,裊娜著腰肢走上前來,拉去那即便跪下身軀,依然幾乎趕上她身高的軍官,「朱邪將軍,起來啦……你認錯人啦……這位公子,不是的……」
軍官抬眸望胡姬,「胡姬,你又戲弄我這個粗人!怎麼會不是?」
胡姬微微皺眉,棕褐色的眸子裡忽地似乎閃過一絲清愁,顯得她整個人愈發嬌媚堪憐,「我知道,不是的……」
胡姬似乎忽然之間便悲傷了起來,再不復她之前的爽朗模樣,「朱邪將軍,難道你還信不過我麼?」
聽見胡姬聲音裡微微的輕顫,那被稱為朱邪將軍的軍官微微一愣,連忙站起身來,歉意地望著胡姬,「胡姬姑娘,你的話,我焉敢質疑?只是,只是他……」朱邪將軍依然不甘心,或者說帶著一絲流連地望著艾山,似乎心下依然帶著疑問。
……
彷彿為了掩飾自己忽然而生的悲傷,胡姬連忙轉過身來望向艾山一行人,語氣客氣,卻隱隱夾了些微的刻意的疏遠,「客官,時辰不早了,你們該上路了。這個時辰上路,剛好趕得及在天黑之前到達高昌城,否則你們恐怕還要多加一日的行程。」
秘色抬眸望向胡姬。不知為何,秘色總是覺得胡姬對艾山的態度有點不對勁。明明是充滿了好感,卻又總是刻意地疏離,更甚者會希望遠遠地將艾山推開,彷彿怕艾山勾起她心底什麼悲傷而私密的往事……
秘色幽幽凝望艾山。難不成,在這遠離的三年中,艾山又惹下了什麼情債,傷過什麼人的心?
一層淡淡的玄色迷霧,悄然籠起,環繞著秘色的心房,久久不去……
……
日上三竿之時,艾山、秘色一行人已經走出了黃沙大漠,走進了一片綠洲。
一片片沙棗樹和胡楊樹,將這片綠洲遮蔽成水潤的一顆露珠,盈盈蕩漾在陽光肆虐、浩瀚無際的沙海之中,讓人一見便心生沁涼之感。
這難得的舒暢,讓一行人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將乾燥的熱氣從胸膛中猛力地吐出,再更加用力地吸入綠洲間瑩潤著的濕潤清涼……
秘色、艾山、耶律嫣然也各自從馬車中走出來,歇息在樹蔭之下,吃一點從客棧帶來的囊餅。
瑟又麥乖巧地依偎在秘色身邊,吃著秘色遞過來的食物。只有秘色知道,它一直尖豎起自己的耳朵,不時在空氣中濾過各種細微的聲波,做好隨時保護秘色的準備。
秘色的心,不由得又飄得杳遠,想起了那一年冬天的獵狼,想起了那狼王的悲壯之死,想起了還留在回鶻的買色茲,想起了——那擁有奇異的、能夠與狼溝通之能力的絕世少年玉山……
他……還好嗎?
買色茲……是否,也長得跟瑟又麥一般大了?
三年前離開那夜,迷亂的夢中總是繚繞不散的人影,那眉間隱隱可見的一點胭脂記,又一次在幽深的夜色中飄忽而來,秘色微微閉眸,驚心動魄地發現,那點胭脂記竟然似乎越來越清晰,顏色越來越殷紅!
「啊!不要——」秘色忍不住驚呼出聲!
「秘色。醒醒,做夢了嗎?」艾山的聲音敲入耳鼓,秘色一睜眼——才發現,自己竟然在樹蔭下,睡著了。
心卻依然砰通地跳個不停,秘色將頭靠在艾山伸過來的手臂上,心下狂亂地沉默吶喊,「是艾山,不是玉山,不是玉山,不是——玉山……」
……
綠洲中,一片甜美的寧謐。水潤清涼的空氣,讓每個人心底的煩亂,都漸漸平息了下來。大家各自享用著難得的片刻閒適,想著日落時分便可以到達高昌古城,這一路的危機終於漸漸遠離。
幾個人甚至跟秘色一樣,幾乎懨懨地沉入了夢境。這十幾日來,長途跋涉,神經又是高度地緊張,此時乍然得到放鬆,便極容易墜入睡夢的魔法。
就在此時,忽地有一陣清風掠過林梢。
微風,在綠洲中本不難見,可是這股風卻來得奇怪,因為之前的風向是東西,而這一縷清風卻似乎是從北方而來……
難道,是風向變了?
接著,忽然一片漫天胡楊葉隨風而來,綠的如翠,黃的似金,卷攜在清風中,風子曼妙,柔腰輕擺,宛若漫天飛花,飄搖而來。
一時間,樹林中,清風飛舞,落英繽紛,真是一幅絕美而奇妙的圖景……
就在那些葉子將要飄落於眾人頭頂之時,忽地!林木之間罡風乍起,一條條黑影宛如巨大黑色紙鳶,從樹上傾身而下!
白狼瑟又麥本能地仰天長呼,緊緊地守衛在秘色的身前,隨時準備拚力一擊!
……
劇變突來,縱然艾山與一眾護衛都是身懷技藝,但是已經來不及做出最佳的反應,只能是完全處於被動地拉出防守的架勢。
艾山一回身,將秘色推至背後,與白狼瑟又麥一左一右夾住秘色,絕美的面容泛出濃濃的憂色。
身為契丹女兒的耶律嫣然也不遑多讓,抽出自己腰間的彎刀,面上英色完全不輸於任何一個男子,大睜雙眸,堅毅地直面突來的劇變。
可是——說也奇怪,那些如紙鳶一般突來的黑衣人,目標卻似乎並不是被動迎戰的艾山一行人,而是——他們身形將至半空之時,紛紛舞著手中的刀劍,直揮向漫天的落葉!
只聽得——乒、乓,一陣清脆的金屬碰撞之聲直入耳鼓!
原來,這些隨著清風而來,看似曼妙輕柔的葉子,竟然夾著金屬的暗器,幾乎是無數枚襲來的飛鏢!
所有人都驚呆了!
之前,如果沒有這些黑衣人趕來,那麼——他們都必將橫屍於這片綠洲叢林,每個人身上都蓋滿了落葉,更是——扎滿了飛鏢!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樹林中如驟風一般席捲起乒乒乓乓的金屬之聲,轉眼,漫天落葉盡數墜落地面,在艾山一行人所處之地之外,劃出了一個巨大的圓圈。
圈內,土地黯然;圈外,滿地落葉。
這般地畫地為牢,卻原來圈中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
見落葉已經盡數落地,艾山等一行人全無損傷,那黑衣人中忽有一人揚聲呼哨,所有的黑衣人又如來之時一般地,旋身向上,飛昇而去。
艾山揚聲,「敢問各位英雄所來何處,也好艾山未來報答!」
刷刷刷,只聽得布帛與空氣旋轉摩擦之聲,卻不見回答。
當所有的黑衣人都消失在艾山一行人的視野之中時,隱隱約約,林外才傳來空洞杳遠的嗓音,「不必了。只是奉少主之命耳,不求報答……」
言畢,天地重又一片寂靜。
就連一根針落地,都會聽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