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肉軍糧
夜,正悠長。
艾山與秘色相擁著,沒有說話,只是聽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此時此刻的美妙與幸福。
隱隱地,隱隱地,樓下似乎傳來奇異的摩擦之聲,像是鑽木,又像是碾壓,儘管細碎而幽咽,卻一聲聲地穿透沉沉的夜色,鑽入艾山的耳鼓。
艾山驚詫,一種本能的反應促使他狠下心從秘色身邊起身,揚臂穿上了黑色的長袍。畢竟,這個客棧實在是藏著太多的神秘,雖然胡姬是值得相信的人,但是艾山也不敢掉以輕心。
擁有秘色,是此生最大的夢想;但是比擁有秘色更加重要的是,要保護她的安全。
……
見艾山霍然起身,秘色也跟著坐起,披上了衣衫。
艾山示意秘色噤聲,便想獨自出外探查。
秘色不放心,輕輕捉住艾山的衣袖。
艾山回眸,秘色盈盈的眸子裡蕩漾著脈脈的情愫,流動著點點的關切。艾山心下不由一蕩,回身又是一個輕吻,方才戀戀不捨地鬆開秘色。
秘色壓低嗓音,幾乎是用唇語說著,「我跟你去……」
艾山搖頭,卻又拗不過秘色眸子裡明白的堅持,只好寵溺地一笑,緊緊握住了秘色的手,帶著她悄然走出房門。
那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秘色憑著天井的欄杆悄然向下望去——一盞盞幽幽的紅紗宮燈,依然在暗黃色的店堂中默默地點亮著。店堂中並沒有人,看來這個夜晚幾乎沒有行夜路的過客。
艾山將秘色橫抱在懷,悄無聲息地踏在木質的樓梯上,一級一級謹慎地向下而行。
發出聲音的,是樓下一個獨特的小房間。小房間的位置在老闆娘胡姬的櫃檯與後廚之間,艾山之前曾下意識地留意過,因為它就在老闆娘的櫃檯旁邊卻依然明晃晃地上了一把大鎖。不過當時艾山倒也沒有多想,以為這裡應該是老闆娘的銀庫或者是重要貨品的倉庫,所以時時上著鎖,倒也不算什麼古怪。
而此時,那奇特的聲音壓抑而持續地從這個房間裡不斷傳出,艾山就無法將它繼續當成普通的房間,或者是老闆年胡姬的倉庫了。
艾山將秘色輕輕放在地上,拉著她的手,一步一頓地悄然走到那扇門邊,透過模板拼成的門上的縫隙,向內遙望——這一看可不打緊,秘色險險驚呼出聲!
……
只見裡面,房間不大,地板中央背對著門的方向,坐著那個靈巧地上菜的夥計。他面前放著一個巨大的石舂,石舂旁邊坐著一個手執巨大菜刀的廚子。
廚子揮舞著菜刀在切割著什麼,但是從門的方向望過去,那東西恰好被背對著門的夥計給擋住了。
石舂的另一邊,衣著斑斕的老闆年胡姬,守著一袋子麵粉,閒閒地坐著。
三個人配合得妙到毫巔:那廚子用菜刀三兩下割下一塊紅殷殷的肉扔進石舂,那夥計便用他那靈巧的雙手,舉起舂棍在石舂中舂搗起來,而另一邊的胡姬便閒閒地灑下一瓢麵粉,看著夥計將麵粉與那肉搗在了一起。
胡姬一邊閒閒地看著夥計與廚子各自忙碌著,一邊問那廚子,「這批貨的數量,基本湊齊了吧?」
那廚子便忙著,便輕聲地答,「是啊,老闆娘,如果沒有今天這幾個,說不定這肉還真就不夠了……不過老天爺幫忙,這一下子送來好幾個,一個身上都能剔下來幾十斤,恰好能補足了數量……」
胡姬點頭,似乎還撇了撇嘴,「嗯,沙陀人這批貨要得好急,看來他們要按捺不住了,估計朱全忠的大梁算是保不住了。剛剛偷了大唐的江山幾年啊,眼見著這也就要拱手讓人了。」
背對著門的夥計似乎笑了一下,「咳……江山那麼大的事兒,咱們可操不上那個心。咱們就趕緊做好這人肉軍糧的生意,管他誰進攻誰,誰推翻誰呢!反正沙陀人要打仗,就一定要軍糧,咱們這人肉軍糧的生意就做得越好,所以啊我倒是希望李存勖(後唐的建立者)能贏得這場仗……」(後梁、後唐都是五代十國中五代中的兩個。後梁推翻大唐,後唐推翻後梁。)
人肉軍糧!
這四個字說在那夥計的口中,就好像跟饅頭包子一般地普通,可是聽在秘色與艾山的耳鼓中,卻是轟然而鳴!
艾山努力向那廚子面前所剔的肉望去——天!那哪裡是什麼豬牛羊,那分明是之前所見的那個駝子!
就算衣服相貌都可能看錯,但是他背後那高聳著的羅鍋卻絕不會認錯!
……
秘色見艾山忽然之間面色慘白,卻被艾山突地拉住,甚至用自己的雙手蒙住了秘色的雙眼,不讓她再看下去……
兩個人一拉一扯間,艾山只顧著盡全力不讓秘色見到眼前的一切,卻沒來得及壓抑住兩者的衣物,拉扯間已經悉悉索索地摩擦出了聲音。
大漠黃沙,幽幽深夜,即便只是布料之間輕輕的摩擦,也足以在這樣的夜中,清晰的傳入房間之內那三人的耳鼓!
那夥計最是耳朵靈,他砰地站起身來,一轉身就要拉開門!
那廚子更是直接拎著自己巨大的、尚且滴著血的菜刀,直奔門口而來!
秘色驚惶之下一下子絆倒在自己的裙擺之上,拖累得艾山也已經無法第一時間隱遁身形,只能直面那扇木門,與房間中的人短兵相接!
……
眼見著那夥計的手已經拉著門閂,那廚子手裡寒光粼粼的菜刀也已經舉了起來,艾山正在想著如何能夠保護著秘色安全地退開——卻一切都被老闆娘胡姬閒閒地一聲輕喝凍結在了當場。
只聽得胡姬輕輕地低喝,「好了!門外之人不是敵人,你們兩個不用這麼緊張。回來繼續做好你們的事情,明天一早還要交貨給沙陀人呢……」
夥計和廚子一聽,剛才那滿面的凶光頓時化作了文靜淡雅,乖乖地扭頭回去,繼續做自己剛才手頭上的工作。
而胡姬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坐姿,動都沒動過一下,依然閒閒地舀起身邊袋子裡的麵粉,緩緩地撒入石舂,看著麵粉與紅殷殷的肉被舂棍搗合在了一起。
艾山反倒愣了,知道胡姬已經查知了自己的身份,如果自己馬上躲開,反倒顯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夠坦蕩磊落。
正在艾山進退兩難之間,只聽得胡姬又淡淡地開口,「客官,如果長夜漫漫,不得入眠,不如坐下,聽我講一個故事。櫃檯後的櫃子上有上等的鐵觀音,後廚的爐子上有燒開的水,客官如果口渴,請徑去倒茶。
秘色起身,拿了茶葉和茶壺,一扭身走入了後廚,去取熱水沏茶。
同時,胡姬的故事已經開始了講述……
秘色閃身再回來時,似乎已經錯過了一段情節,只聽得接下來的一段,「我那義父義母帶著那一千兩銀子來到這高昌城,想要求得個隱居閒適之所,卻誰想到,等到要用銀子的時候,卻發現銀子不翼而飛!」
秘色將沏好的茶,給艾山倒上一杯,送到艾山手裡。剛想退開,卻被艾山一把扯住,順勢將秘色抱上自己的膝頭,繼續聽胡姬講述的故事。
「我義父義母覺著銀子有可能被遺失在路上……畢竟,以他們的身手,如果真是有盜賊,那也斷然不會全然不查!問題只可能出在自己身上,而絕不可能是被宵小竊去!
「於是,他們二老扭頭走出高昌城,沿著來時的路,在大漠黃沙間仔細的尋找。待走了兩天,就在此處,忽然發現了之前所說的那位白衣公子。那公子盤坐在大漠黃沙之中,膝頭放著的,正是義父義母的包裹!」
「原來,他們分手後,那白衣的公子發現義父義母忘記了拿走自己的包裹,公子又無法追上二老的步伐,只得守在原地等候……這一等,就是整整的兩個晝夜啊!那時候正是大漠裡天氣最不好的節氣,大漠的風沙,遮天蔽日;大漠的夜晚,寒涼如冬,而那白衣的公子就硬是一動未動地等候了整整兩個晝夜!」
「這樣的定力與義氣折服了我的義父義母,所以二老決定罄盡餘生追隨這位白衣公子。為了紀念那位公子的晝夜等候,義父義母特命我在此地建造這家客棧,為東西往來的客人,行一個方便……」
胡姬頓了頓,接著又說,「忘了告訴你們,我這客棧的名字叫做『西路客棧』。既是向西之路的必經之所,又是通往西天之路……凡是走進我這客棧的客人,有的是繼續向西趕路,而有的就要從此命赴黃泉。而我問過你們的那個一千兩銀子的事兒,其實不是任何一個客人的,而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如果有貪婪的人冒認,或者對這筆錢起了異心,那麼他們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我們手裡的人肉軍糧,成了沙陀士兵的腹中之餐……」
艾山沉吟,「那麼胡姬你又何以對我們如此另眼相看?」
聽著聲音,胡姬似乎微微一笑,「客官,不為別的,只是為了你這副長相。你有了這副相貌,我們便永遠不會與你為敵……」
……
人肉軍糧,這可是歷史上千真萬確的事情哦,不是蘇的危言聳聽……戰亂時期,某些少數民族的政權為了保證士兵的攻擊能力,又不方便攜帶太多的糧食,於是允許士兵以戰俘之肉為食……甚至,這事情在中原漢人中也曾發生,唐末黃巾起義之時,被黃巾軍圍困的唐朝守城官兵便曾經餓極而食城中百姓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