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路客棧
清晨,天光乍亮,秘色便跟隨著艾山和耶律嫣然,踏上了向西南而去的路程。
那曾經是名動一時的「回鶻道」。(因古絲綢之路曾在唐時,被吐蕃截斷,所以回鶻開闢了北經北庭的一條新的通商之路,史稱「回鶻道」。)
「回鶻道」,曾經承載了回鶻的光榮與夢想。回鶻正因為開闢了回鶻道,幫助大唐守住了向西貿易的通道,而得到了大唐格外的信任,在大唐的扶持之下,成為突厥之後的草原霸主。
沒想到,今日的「回鶻道」卻也印滿了回鶻的痛苦與淒涼。牙帳城哈拉和林被黠戛斯攻破,回鶻人不得不舉國西遷,通過「回鶻道」,分為三路,分別向高昌、蔥嶺與中原的河西走廊三個方向而去。
回鶻參與議政的牙帳九大宰相,趁此機會各自為證,雖然明知烏介可汗帶著牙帳抵達了高昌古城,依然有兩方各自在蔥嶺以西、河西走廊建立起了兩支政權,都依然打著回鶻的旗號。
歷史上,將高昌的一支稱為高昌回鶻或者西州回鶻。蔥嶺一支成為「蔥嶺西回鶻」。前述兩支在新疆定局下來,形成了今日的維吾爾族。河西走廊額一支稱為「河西回鶻」,河西回鶻後來發展成為了現在的裕固族。
……
秘色坐在馬車之上,遙望著熹微的晨光,驀地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在元日翌日離開回鶻,也是在這樣一個晨光熹微的早上啊。
命運總是這般,帶著宿命般的巧合,不僅僅是離開的時間,更是離開時的心情。
三年前的離開,背後是艾山與太和公主大婚的洞房花燭之夜。
今日的離開,背後拋下的是陸吟與瑜閭篤姑蒙昧間的春風初渡……
自己走的時候,陸吟一定還在夢中吧。昨夜秘色用下的「百里香」,足夠兩個人一夢到日上三竿,所以就算陸吟醒來發現一切,自己已經在迢迢的關山之外,所有的一切便自然成為定局了吧……
……
收回被拉得渺遠的心思,秘色抬眸望前面的馬車。
那裡面坐著艾山與耶律嫣然。而自己與白狼瑟又麥坐在另一輛車中。
整個隊伍,沒有過多的人與物品,除了兩輛馬車,只有幾騎契丹派出護衛的士兵。所有人都是喬裝改扮過的,化妝成過路的普通商旅人家,以免在通往西域的路途上,招惹太多的麻煩。
沿途,西域三十六國重重疊疊不說,更可能埋伏有另外兩支回鶻的殺手!
畢竟,艾山是回鶻未來的可汗,只要他死了,那麼另外兩支回鶻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宣揚自己的身份。
秘色擔憂地極目望著前方的馬車,艾山他,剛剛從黠戛斯後宮逃脫,剛剛從生命的危險中轉危為安,可是目下卻又一頭扎入了危險的漩渦——這一路,誰能知道會潛藏有多少的危險和波折啊!
秘色的心又不由得一動!既然此路危險橫生,那麼耶律嫣然孤身而來,定然也是闖過了許多的風波和坎坷……是什麼支撐著她?是什麼讓她產生這麼強大的勇氣?——恐怕,她心底對於艾山的那份情,也是真摯深沉到,讓她甘願單身赴險吧?!
情……情……人世間的情,究竟是強大到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讓人變得無堅不摧的強大力量;還是虛無縹緲到讓人無法看清,無法掌握的裊裊輕煙?
情……既是人世間最美好的畫卷,卻又能勾起人性中最為陰暗的一面。
情……它讓人欣悅快樂,又讓人癲狂哭嚎!
情之一字,惑人至深,誰能勘破,誰能——說清?
……
秘色一行,極為謹慎。日上三竿方啟程,太陽西斜即住店。
這一方面是為了照顧艾山剛剛復原的身體,另一方面又是為了避開一切可能潛伏在夜色中的暗流。
不知不覺間,一路走來,已有將近十日。再往前大約兩天的路程,便可到達高昌古城(吐魯番盆地附近)。一路行來,雖然算不得車馬勞頓,但是一直高度緊繃著的神經,讓每一個人,甚至馬匹,都倍覺勞累。
於是這一日,日頭尚未西斜,艾山便吩咐落腳,尋得路邊一家很是紅火的客棧,一行人隨著店小二的招呼,走了進去。
好好地睡一覺,養養精神,高昌古城已然在望,即便還可能存在理論上的危險,但是據實推論來說,應該不會有刺客莽撞到在距離高昌已經如此近的地方展開刺殺。
畢竟,刺客是要來殺人的,而不是想來自殺的。
……
西域的天色,總是詭異而奇妙。
明明剛剛進門時,日頭還沒全然西斜,天光本該還是午後的模樣,可是進了客棧的大門,再一回首,日頭卻已經堪堪沉入了西方的天際。
日頭落了,天便該黑了。可是這裡卻又根本沒有緊接著天黑下來,而是天該藍依然藍,雲該白的依然白。只是靠近那日頭下落方向的漫天雲彩,被日頭的餘光渲染成大片大片的金黃晚霞,宛如攤開的粼粼羽毛一般,蓋滿了那一方天空。
說這天色將黑不黑,不黑卻又沒了日頭,眾人頓覺客棧的大堂裡一片幽暗。雖然店裡已經事先一步點燃了一盞一盞的紅紗燈籠,但是眾人的眼神還停留在之前室外的光明裡,一時之間無法適應殿堂之內的光線。
迷迷登登著,一行人被店小二安頓在相鄰的兩張桌子上。艾山、耶律嫣然、秘色一張,其餘隨行人員一張。畢竟,從打扮上看來,艾山等三人是主,剩餘諸人為僕。白狼瑟又麥難得安寧地蹲在秘色凳子旁的地面上,碧綠的眸子幽幽打量著大堂裡的人。
……
漸漸地,大家的眸子終於適應了店堂裡的幽暗,各自紛紛環顧四周。
秘色最先玩味的是店堂中四壁高掛的紅紗燈籠。
這些紅紗宮燈,在大唐時倒是常見,只是它們竟然出現在大漠黃沙的西域客棧之中,而且數量又是這般多,紗罩的顏色又是這般的新鮮艷麗,秘色總是覺得這氣氛與粗陋的街邊客棧不搭界。卻又說不出什麼不對來,畢竟人各有志,說不定人家的老闆就是喜歡這種風格,甚至就是用這種奇怪的調調兒來吸引客人呢!
……
艾山最先注意的,是緊坐在店堂最裡邊一個角落裡的駝子。
本身是個駝子已經夠引人注目了,偏巧在這賓客如雲的店堂中,只有他一人是單人獨桌而坐。即便有新來的客人,一時找不到位子,想要跟他拼拼桌,也被他身上氤氳著的一股蕭瑟肅殺之氣震懾住,放棄了與他同坐的想法。那駝子卻也似乎絲毫沒有察覺發生在自己身邊的微妙氣氛,自顧自飲著面前的一壺酒。
僅有一壺酒,甚至都沒有個杯子,更沒有任何一碟下酒的小菜。
……
耶律嫣然注目的,是站在櫃檯之後的老闆娘。那是個胡姬,卻一時看不出到底是哪兒的人。看她眸子的顏色似乎是鄯善人,可是穿衣的風格又彷彿烏孫人,手指撥拉算盤的嫻熟程度卻幾乎又是中原的漢人……許是父母是異族通婚所致;又或者是她有些走南闖北的經歷,於是整個衣著打扮便已經兼具了西域各族的特點。
她一直在忙,忙得頭不抬眼不睜開,一顆頭幾乎扎進了那架巨大的黑色算盤和厚厚的賬本之中;可是,當有活計從後廚端出菜餚來,她卻又能極準確地提醒那應該是哪一桌客人點的菜。
耶律嫣然看得津津有味。她自己就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她更喜歡看跟她一樣聰明的女人。
跟她一樣聰明……是的,耶律嫣然相信,這個世界上絕不會再有比她還要聰明的女人。所以,頂天不過跟她一樣聰明……
……
而那些護衛的士兵們,各自所留意的,就更是彼此有別。
有的看著那上菜的活計,一個人兩隻手,他卻能捧起六盤子菜!每隻手上,五根手指如傘撐開,指與指之間的空間恰好撐得起每個盤子底座的重心。
更為讓人歎為觀止的是,即便兩隻手上托著留個盤子滿滿的菜,這個活計,依然能夠游刃有餘地從來來往往的人叢中裊娜穿過,既不會讓手上的留個盤子稍有閃失,更不會讓盤子撞上客人。這一切全憑他那並不算細的腰,善於在人叢的夾縫中,左扭又閃。
還有的士兵在看身上背著七八個布袋子的玉器匠人,揣摩著他的布袋裡是否會有上好的玉料。
更有幾個士兵,不約而同望著靠牆的桌邊坐著的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看著那帷帽上的黑紗牢牢遮住了她的五官相貌,但是那長長的垂紗竟然一點都不妨礙她飲茶吃飯!
……
耶律嫣然率先開口,叫那店小二,「我們要點菜!」
這嗓音驚動了老闆娘,但見她抬起眸子,高挑柳眉望了他們一行人一眼,隨即替店小二回答,「本店沒有菜賣,只有肉囊!」
耶律嫣然一努嘴,「沒有菜賣?那麼他們吃的又是什麼?你夥計的手上托著的,又是什麼?」
那老闆娘淡淡回了耶律嫣然一個注視,「他們點的時候還有,現在都賣完了,沒有了!」
老闆娘忽地展顏一笑,「別說真的沒菜了,就算是還有菜,我也——不賣給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