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花香暗襲
這一夜,可汗莫倫思大失常態。
迪麗拜爾帶著一干宮奴,伺候著莫倫思更衣,結果袍子選了一件又一件,卻都無法讓莫倫思稱意,惹得莫倫思狂性大發,親手撕爛了數件價值連城的袍子!
莫倫思的怪異,讓所有的宮奴全都噤若寒蟬,深恐自己一個不小心便惹禍上身,觸怒了可汗丟了性命!
不過,老資格的宮奴們,對莫倫思的狂性大發倒也並不奇怪。
今夜,將是莫倫思與艾山的第一個夜晚啊……那個孩子,終於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儘管明明知道這一低頭將意味著何樣的命運,但是那孩子竟然帶著滿面的微笑,眸子裡蕩漾著溫暖的快意,欣欣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只不過是為了一個女子,那曾經連皮鞭都不能使之屈服的孩子,竟然這一次心甘情願地雙膝跪倒,心甘情願地捧起那不堪的命運!
盼了多年的夢想,就在眼前,就算是貴為可汗的莫倫思,也難免會這般地狂躁與緊張吧!
九年的等待,終於即將成就一宵春夢,所以才會這般地挑剔,這般地在每一個細節都要力求完美啊!
此時的莫倫思,還哪裡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可汗,他分明是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搜盡箱篋,只為尋得一件好看的衣衫,好穿著去見心上的人兒,博得那人兒的讚賞一笑……
這樣的心情,可汗與平民相同。
這般的心境,不論男兒或是姑娘……
這人世間的情與愛,從盤古開天地,便注定是一段波折的路吧。拼盡心痛,流盡眼淚,蕩氣迴腸,百轉千折……
也正因為這樣的波折,才造就了它的美麗,才讓它千萬年來一直讓人們所癡癡吟詠。
……
而秘色,就更是幾要思慮成狂!
她坐在艾山洞室之外的原木樓梯上,眼見著夜一步步到來,眼見著艾山將一點點走向懸崖的邊沿,自己卻完全沒有了主張,更全然沒有任何的力量!
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艾山屈從於莫倫思!
怎麼能讓他為了自己去斷送自己未來的人生!
他該是風華絕世的完美少年啊,他應該自由如高天上的流雲,他應該華美如蒼穹間的朗月!他不該成為一個不堪的男妃啊,他不該淪為另一個男子的禁臠!
該如何救他?
該如何逃過今夜?
秘色渾身禁不住因為高度的緊張而微微顫抖,手腳宛如浸入冰水般徹骨寒涼。
怎麼辦?怎麼辦?
身體的不住顫抖影響了秘色的思維,她忍不住將手指擠入牙關之中,用牙齒緊緊地咬住顫抖著的指節,想讓它們安靜下來,想讓自己的思維更快地運轉!
……
「登登登」,原木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響。秘色的心猛然驚跳,難道,難道莫倫思他這麼早就上來了!
秘色緊張地站起身來,垂死掙扎一般想要做最後的阻攔,卻意外地發現從下面攀上台階而來的人並不是莫倫思,而是——陸吟。
秘色的面孔更加蒼白,冷硬地將頭別轉過去,既然已經躲不開,便寧願當做沒看見。
陸吟……他在秘色心目中的形象已經全然顛覆。他現在已不再是秘色心中那個笛音清越,氣質如蓮的男子;而是一個趨炎附勢的男妃,一個甘心情願出賣身體和靈魂的小人!
秘色的反應,重重刺痛了陸吟的心。他的眼眶裡燃燒起一串火熱,心底繚繞起無邊無際的疼。
就在即將擦身而過的瞬間,秘色忽然感覺自己緊握的掌心被塞進來一個冰涼滑膩的東西,秘色剛想出聲詢問,卻聽得陸吟急促地低聲阻止,「別抬頭!聽我說,跟迪麗拜爾要一爐熏香,最好要寫玫瑰水,然後將這個灑上去,放在艾山的榻邊……」
正說話間,恰好有一隊宮奴魚貫而過,各自手中捧著嶄新的衣袍與洗漱之物,送上艾山的洞室而去。
陸吟與秘色之間急忙分開。陸吟嘴裡還不慌不忙地說著令秘色莫名其妙的話,「艾山郎君這般得寵,換了我也會選擇跟著他的,對不對?不過,帕裡黛,我要你記住,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今天的選擇。我一定會比艾山更得寵,你等著看!」
秘色壓抑地瞪大眼睛,望著陸吟;卻發現陸吟雖然面對著自己,可是眸子卻向側後方留意著身後走過的一眾宮奴。直到確定宮奴們都已經走遠,方才將視線調轉回來,重新望向秘色,眸子裡閃爍著一片寧靜的清波。
陸吟再用眼睛示意了一下秘色手中的東西,繼而一個清雅的微笑,然後轉身離去。
待身邊再也沒有了人,秘色才展開手心。一個小小的白色瓷瓶躺在那裡,瓷瓶上早已被自己的緊張的手,握出了微涼的汗水。
秘色極快地將瓷瓶塞子拔下來,嗅了嗅——一股甘冽的花香,直衝胸臆,神思不由得一陣恍惚,彷彿入夢。
秘色心下一蕩。握住瓷瓶,望向陸吟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眼波粼粼。
……
這一夜,格外地寧靜啊……
陣陣花香,裊裊隨風,艾山的洞室中,一片醉人的寧謐……
那狂傲不羈的艾山,終於還是臣服了啊……從他的洞室裡,第一次難得地沒有傳來任何鞭笞的凜冽之聲,唯一隨風而來的,只有那沁人心脾的花香,讓所有的人,聞之心醉……
花香幽夜,芬芳怡人啊,於是後宮中所有的人,也不覺都跟著放鬆了下來,陶陶然陷入自己的夢裡,去尋找情竇初開時,邂逅的那個人……
所以,就算還有幾個當值的宮奴,當恍惚中似乎覺得視野中有黑色的身影一閃而過時,也只以為是自己睡眼朦朧看錯了呢,又或者只以為那不過是一隻偶爾飛過的大鳥吧——這麼高的山壁,這麼守衛森嚴的宮禁,除了天上飛著的鳥兒,還會有誰有這個本領縱身來去呢?
可是,如果這一夜沒有這誘人的花香,如果當值的宮奴能努力用視線追隨這個黑色的身影片刻,便會發現許多的不同:那身影從高峭的山壁縱身而下後,並未如普通的鳥兒一般馭風滑翔,而是直直地墜落入地,變作一種飛奔的姿勢……鳥兒何時也學會了如人類一般的飛奔麼?
……
這一夜,所有的人都在花香的撫慰之下,甜美而怡然。
可汗莫倫思也深深此沉入了自己的夢境,神思朦朧之間,竟然彷彿時光倒轉,自己回到了十一年之前,回到了那個還只是草原上一個小小部族的黠戛斯時代。
那一年,稱霸草原的回鶻帝國正是春秋鼎盛,適逢初登汗位的烏介可汗千歲之誕,草原上所有受回鶻轄制的部族紛紛派員前去恭賀。弱小的黠戛斯,更是由可汗親自成行。那一年十六歲的莫倫思也在父汗前去道賀的隊伍當中,一起走進了那富強與繁盛的回鶻帝國。
就在回鶻的牙帳城哈拉和林,就在烏介可汗無比尊貴的牙帳之外,百無聊賴的莫倫思竟然發現一雙完美得彷彿天神下凡的孩子。一個黑衣、一個白衣,卻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容,閃著一模一樣的湛藍的眸子!
莫倫思那一瞬間,頓時驚訝成木雕泥塑。天地幽幽,時光靜止,他的眼中心中只剩下了那一雙完美至極的孩子!
問了人才知道,原來這一對完美的孩子,竟然是烏介可汗的惕隱!他們是回鶻未來的王位繼承者,他們將是未來的草原之王!
那一瞬間,曾經對這個世界全無**的莫倫思,胸膛中忽然翻湧起一股陌生的情緒!他好想再強壯一些,他好想手握強力的皮鞭!他好想統令整個世界,他好想——將這兩個完美的孩子,納入自己的控制之下!
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
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渴望。
這是一份驀然間滔天而起的巨大野心。
這是一份猛然之間才意識到的燎原情愫!
怪不得,十六年來對父汗所激勵促成的幾樁親事毫無興趣,對於主動投懷送抱的部族女子全無熱情……原來,原來他的心裡燃燒著迥然不同的火焰!
他不要世間那些女子,即便再美也無法進駐他的心房!他原來一直在等待這樣絕世的孩子出現,等著他們來佔據他的心房,等著他們來完滿他孤寂的人生!
於是,莫倫思回到黠戛斯之後的第一件事,便半是勸諫半是脅迫地讓父汗禪讓了汗位給自己,接下來便是頒布了一系列窮兵黷武的國策!於是乎,黠戛斯幾乎在一夜之間長成了軍事力量極其發達的畸形國家,整個國家機器的矛頭始終指向位於它東南方向的回鶻!
於是,那時候的兩年之後;也就是現如今的九年之前,身為黠戛斯新任可汗的莫倫思,迫不及待地帶領著傾國的兵力不計代價地第一次衝入了回鶻帝國的牙帳城哈拉和林!
回鶻的國土、財富、女人、牛羊……這些全都不在莫倫思的眼裡。他想要的,只是那一對完美的孩子。從來如此,一直如此!
於是——那一對孩子成了回鶻的質子。
於是——自己不計群臣勸阻地輕易從回鶻撤了兵。
什麼趁機奪取回鶻之地,什麼趁機稱霸漠北草原,那些都有什麼用,那些都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快樂!他只想好好地守著這兩個完美的孩子長大,等著他們變成他心目中完美的人兒,等著他們接受他藏了許久的感情……
可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孩子,心性上卻有那麼大的反差!
尤其是那個黑衣的孩子,永遠瞪著一雙警惕與警告的眼光看他。不許他靠近那白衣的孩子一步,甚至時常露出自己的爪尖,做出以性命相搏的姿態!
有趣啊……有趣……莫倫思從那黑衣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他與自己之間那麼多隱隱的相似。
漸漸,漸漸,目光開始集中在黑衣孩子一個的身上,心也在不知不覺中,偷偷淪陷……
後來……回鶻經過上一次的被襲,竟然在契丹的幫助下,奇跡一般地復甦。黠戛斯畢竟還不夠強大啊,莫倫思忌憚於回鶻與契丹的聯手,而不得不放那兩個孩子暫時歸去!
他們正要長大,他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那種痛是最是傷人,那種痛甚於死亡!
於是,於是黠戛斯再次奇異地壯大,終於在一個元日剛過的冬日,再次踏破回鶻,以全部回鶻人的性命為脅,重新擄回了讓自己心心唸唸的黑衣少年!
艾山……
原來愛你,早已成為我生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