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愴然夢碎
黠戛斯後宮的一眾宮奴們,已經多久沒有見過可汗莫倫思有過這般開心的時光了?
他碧綠的眸子不再漾滿質疑的冰冷,他的微笑不再如浮在水面的無根浮萍,他眼角的黥面花朵不再隨著他的笑而神經質地跳動……
每一個人都看得出,可汗現在正沉浸在美夢得償的幸福之中。他對於艾山的寵溺,更為張揚,更為隨心所欲……甚至,近來莫倫思索性連山下的牙帳都再懶得去,把公事統統搬回後宮,就在艾山的洞室裡接見那些有事稟報的臣子。
夜晚,莫倫思更是夜夜宿在艾山洞室之中,於是便會夜夜有裊娜的花香繚繞於整個後宮,帶給後宮中的每一個人,酣然的好夢。
這寧靜而甜美的幸福,柔柔的包圍在後宮每一個人的身邊,讓大家有一種漸漸滋生的錯覺,真的希望這樣的日子永無結束,真的希望再也不走出這個美麗幸福的小小天地。
管它外面的世界會有多少風雨。
管它牙帳之上還有多少的政務。
溫柔鄉、鮫綃帳,從來都是英雄塚,縱然萬千豪情,都會寸寸成空。
更何況,莫倫思對於這個世界所有的野心,不過都是因了艾山而起;如今艾山已在身側,何必還要去爭奪那塊本來就不關心的天下?
……
所以,即便是聽說,遠在東方的契丹已經正式建立大遼國,耶律億正式登基為大遼國皇帝,莫倫思也只是對這條信息點了點頭,絲毫未以為意。
甚至,就算是聽說黠戛斯國內,因為今年的大旱,造成牧草、牲畜的大量死亡,莫倫思也根本沒打算降低子民的賦稅。因為他要養活自己手下龐大的軍隊,他要保證黠戛斯足以傲人的軍事力量,這樣才能夠確定,即便百足之蟲的回鶻異日再來反攻,也依然能夠將艾山牢牢地留在身邊!
只有一條訊息讓莫倫思皺了皺眉。說的是,回鶻之民,分成三路向西撤去,如今分別又在高昌、蔥嶺、河西建立起了三個政權,正在勵精圖治,聚攏流民……
不過,好在那一切似乎還都很遙遠,對於這強大而奢靡的黠戛斯後宮尚構不成任何的威脅。
如果有那個心思去杞人憂天,倒不如好好地珍惜目下的日子。
一逞畢生願,憐取眼前人……
……
可是,這個人世間,許多的事情就是這般地故意與願望相違。
一個雄才偉略的男子,一旦奪取了天下,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養蓄起豐盈的後宮;可是,一旦他沉溺於後宮,疏略了朝堂之上的政務,那麼他的天下便也已經敲響了警鐘……
你棄了天下,天下又豈會不棄你而去?
都說天下是一人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是真正能主宰天下的卻往往不是君王。正如唐王所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沒有誰人的天下能夠千秋萬載,一旦你不再是順應天心民意的,那麼平日看來最為卑微渺小的臣民,便會成為出鞘的長劍,鋒芒寒涼!
一切毫無預兆地,就在又一個花香繚繞的夜晚,就在人們又暢意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時,這個本來清朗的夜晚,忽地平地捲起了大團大團的烏雲,層雲疊嶂,重重翻捲,終至——攀升包圍了整個牙帳與後宮,將後宮的山壁緊緊環繞!
待到守衛牙帳與後宮的侍衛發現,這團團的烏雲其實是一群群身著黑色衣裳的士兵,就連那在月光之下會泛出寒芒來的刀劍,也事先塗抹了黑色的漆料,以不暴露他們的身形!
一切,看來早已經有了周密的計劃,務求一擊致命!
所以,當守衛的侍衛們發現之時,整個後宮早已經被黑衣人佔領,就連侍衛們自己都已經被重重的綁縛住,落入了他們的掌中!
……
一切,在迷離的夜色中,在氤氳繚繞的花香之中,悄然而又迅疾地改變了模樣!
當黑衣人團團湧入可汗莫倫思視野的時候,莫倫思正躺在艾山的白玉榻上,傾天漫地的玄黑鮫綃紗簾,將身畔的春光旖旎與簾外的蕭瑟肅殺朦朧卻又截然地隔開,讓莫倫思睡眼朦朧之中一時回不過神來,以為這依然是在夢中,或者將大團的人群當成了前來伺候更衣的宮奴。
莫倫思決定不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他兀自凝眸望身邊的艾山。他似乎還在夢中,上身遒勁卻又光華的皮膚半隱半現地裸露於空氣中,黑色的長髮如濕潤的海藻,蜿蜒披覆其上。
醉人的花香依然從榻邊的「鎏金國富天香萬寶牡丹熏香爐」中裊裊升騰,香煙如婀娜的腰肢,細而妖嬈。這甜膩的香彷彿給了艾山一個更為幽深的美夢,讓他的紅潤如菱的唇角微微向上翹起,長長的黑色羽睫柔柔蓋在顴骨之上,顫顫地投射出一片黛色的蔭影,難得地給平日裡永遠冷硬的艾山,塗抹上了一筆柔嫩的光暈。
莫倫思的心,陣陣悸動。如果能用江山,換來此刻的永恆;如果有人真的能給他這樣的保證,那麼他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這個交換。
眼前,江山的威脅已然到來,莫倫思的心底卻奇異地全無一點懼意。他只是想著,不要讓刀光血影驚碎了艾山的夢吧,夢中的他,真是美得讓人心折……
……
莫倫思坐起身來,輕輕撩開玄黑的鮫綃紗帳,朝向外面黑壓壓的人群,將食指豎在自己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甚至——他還在朝向眾人微微輕笑著,碧綠的眸子輕輕眨著,像是在做一個遊戲,希望遊戲的夥伴幫著保守一個約定……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這不是想像中刀光劍影的弒君場面,自己這群人,好像是莽撞地闖入別人夢鄉的唐突小子,這會子只能呆呆地依照莫倫思的指令行事,僵硬地擺著準備進攻的架勢,卻不敢稍動,不敢出聲。
莫倫思回身,眼神迷戀地望住艾山,深深凝注。
一縷不聽話的海藻長髮,從艾山頭頂滑落,搔過艾山的臉頰,引得艾山在夢中低低地嘟噥。
莫倫思笑了,笑得柔腸百轉,笑得寵溺滿溢,他悄然伸出指尖,極盡輕柔地將那縷調皮的髮絲移開,指尖無限留戀地從艾山頰邊掠過……
繼而,轉身,決絕地扯過殷紅如血的長袍,披覆於身,另一手逕自抓住枕邊的長劍!
……
一見莫倫思從容地穿戴齊整,手握長劍從鮫綃帳中走出,洞室內黑壓壓的人群不禁一陣無聲的騷動,各自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心中如臨大敵!
甚至,隨著莫倫思向前每走一步,黑壓壓的人群便隨之向相反的方向騰挪幾分。
人們幾乎忘記了……整個洞室中,莫倫思是只有孤身的一個人,而黑衣者則是百倍!甚至,整個後宮,整個牙帳,都已經成為了黑衣人們的領地,洞室之外的人更多,多到就算一人一招,也活活會將莫倫思累死……
莫倫思卻依然在笑著,他碧綠的眸子轉過為首的幾個人——即便他們都用青紗蒙了臉面,但是他們的眼睛卻洩露了他們的身份——達干大人,那曾為他莫倫思掌控全國兵權,統管兵事的達干大人,同時也是將蓮郎送入宮中以謀晉身之人。也只有他能夠如此迅速地集結起這麼多的士兵,並且如此戰備有素地無聲無息之中攻下守衛森嚴的牙帳和後宮!
莫倫思的碧眸又是一轉,面前一個黑衣人的頭巾戴得鬆了,隱隱露出他獨樹一幟的髡發造型——莫倫思心下輕笑,原來,契丹人也來了,契丹的野心絕不僅僅是東北一隅,從他們將觸角伸入回鶻之日起,便可預料到今日的到來——只不過,沒想到,最終成就契丹橫領東西方之野心的並不是曾經的回鶻,而是他自己的黠戛斯!
內應,外合,看來這是早已布好的局。一切既然已經如此隆重的拉開了帷幕,那麼便覺沒有隨意中止的可能。
只能到達那個終點。只能有一方付出性命。
莫倫思妖嬈一笑,碧綠的眸子在殷紅如血的錦袍之下,閃著幽邃如螢火的光芒。
……
莫倫思再次向洞室內所有的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繼而平攤手掌指向外間,引導著所有的人跟隨著淡定的腳步向外挪去。
雖然生命攸關之際。
雖然數百人同處室中。
雖然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可是一切,卻都發生在寂靜無聲之中,溫柔得好似都不忍驚醒白玉榻上那個絕世好年的美夢。
漸漸轉出洞室,外面的空間愈發寬敞,於是黑衣人便出現得更多,草草看去,也足有五六百人。
莫倫思又是淡笑,眼角滑過眾人身後站立著的秘色與陸吟。
秘色滿面憂色,急惶地望著艾山的方向;而她身邊的陸吟,則微微垂眸,全部的心力都凝注在秘色的身上,彷彿這個世界沒有站滿手執刀劍的黑衣人!
莫倫思的笑靨愈益嬌艷,他忽地看懂了這個局的劫點。
達干大人費盡心機地送這個蓮郎入宮,那個宮奴恰好在蓮郎入宮日期的前十天入宮……那宮奴成為了艾山的專屬宮奴,每天負責艾山的衣食起居,就連榻邊的熏香也是她每晚親手點燃……
花香繚繞,一夢千年啊……原來那個情報來得並不是毫無用處,那個宮奴帕裡黛不僅僅曾經是回鶻的宮奴,更重要的是,她來黠戛斯之前,是從契丹而來的啊……
莫倫思的笑又瀲灩了三分。真的沒想到啊,真的沒想到,堂堂自己黠戛斯的可汗,竟然沒有看穿一個卑微的宮奴,竟然將自己的一切葬送在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女子之手!
莫倫思碧綠的眸子裡猛然閃過一絲寒光,他手握長劍霍地擰身而起,全然不顧身邊黑衣人可能隨時發動的進攻,凝注起全身的力量,長劍——直奔——那一襲翠衣的女子!
電光火石,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莫倫思竟然使出這般孤注一擲的招數!所以,所有人都已經來不及防護!
就算他們可以輕易將莫倫思斬落於地,卻已經無法挽回秘色將先一步葬身莫倫思劍下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