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清韻蓮郎
不知道是可汗莫倫思刻意的指派,還是真的一切都只是巧合,每當艾山單獨召喚秘色前去伺候,迪麗拜爾總會找到理由,出現在兩個人身邊。
就算艾山全然不拿迪麗拜爾當回事,但是秘色卻畢竟做不到。於是,兩個人之間一直沒有機會單獨交談。這三年中,回鶻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
烏介可汗、玉山、耶律嫣然、太和公主,他們都在哪裡,他們是否都還安好……一切的一切,都依然是秘色心底巨大的問號,不得解答。
……
對於秘色的身份,對於艾山突然對秘色另眼相看的原因,莫倫思壓根兒都沒有問起過。
反倒是艾山自己心下突覺莽撞,擔心自己的舉動將秘色推至明晃晃的危險之下,於是對莫倫思解釋說,秘色曾經是自己在回鶻時候的宮奴,後來失散,幸得此番重逢,所以態度有別。莫倫思聽了,只是閃著碧色的眸子,瀲灩一笑,不答一聲……
一切,竟然這般詭異地寧靜著。
可是,愈是寧靜,便愈透露出叵測的詭異。
……
這一切,終於在數日後被打破。
一切來得毫無預兆。一切,卻又來得情理之中。
陸吟被黠戛斯的達干大人(官職名,意為「統知軍務事」)送入宮來……
那一天,所有的宮奴都壯著膽子違反了宮中的條律,撇開各自的崗位,彙集到後宮環繞著山壁外延的迴廊之上,向外眺望著那一幕如夢似幻的奇景。
秘色也被古麗拉著,隱身於宮奴群中,抬著眸子向外觀望。
那一刻,她還並不知曉是陸吟來到,只是聽說又有新的男妃被選送入宮,只是聽說這位新來的男妃清雅如蓮……
那一刻,天空湛藍而透明,草原上一片生機盎然。金色的陽光灑滿朱紅色的山壁,亮紫的牙帳絲綢圍牆瀲灩著夢幻一般的光暈。天地一片恬靜,時光如靜靜的溪流潺潺流轉。
忽地,有竹笛清音破空而來,浩渺天地,處處輕舞飛花……
飛花清音之中,一匹白色的駿馬踏風而來,馬上男子身穿月藍色絲綢長袍,外罩粉藍色輕紗長衫,飄然的髮絲只用一根白玉簪輕柔挽起,在頭頂處攢起一朵髮髻,狀似九瓣清蓮……
再走得近了,宮奴們驚訝地發現,那粉藍色的輕紗長衫之上,用水墨丹青之法,繪出朵朵嬌蓮。墨染蓮葉,蓮朵粉嫩,墨跡顏料完美地滲入紗線,暈染出滿塘清韻,彷彿只要一陣清風拂來,便會有瓣瓣蓮花、幽幽蓮香撲面而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笛音、飛花、紗衣、蓮郎……究竟哪一個是真的眼前,哪一個是幻在夢中?
究竟是笛音清越,恰似飛花曼舞;還是飛花舞來,清雅宛若笛音?
究竟,是紗衣上的嬌蓮讓那男子有了蓮花的清韻;還是那那男子天成的清雅,點睛了紗衣上的荷塘?
當,那清雅如蓮的男子,抬眸向上綻放一朵笑容,宮奴們才如夢方醒,所有的幻象隱匿不見,眼中心中便只剩下這蓮花一般的笑容!
若比蓮花花亦羞,剛剛從一個迷夢中醒來的宮奴們,便又一頭栽入了另一個夢境,夢境中清蓮與微笑,比翼旋舞……
所有的人,都醉了,醉在這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美妙騰挪中。無論是夢幻,還是眼前的現實,竟然都完美得不可思議——這些美妙的感覺都是緣於眼前這個如蓮清雅的男子啊!
終於,終於,宮中又再次出現了一個極致的男子,可以跟那讓可汗愛逾珍寶的艾山媲美。哦不,他們兩個又是不能相比的,他們一個來自濃黑的夜色,一個來自光明的白晝;一個似致命誘惑的毒藥,一個如滌蕩靈魂的清蓮……同樣的俊美,同樣的倜儻風流,同樣的攝人心魂——卻也同樣地令人扼腕歎息……
這般耀眼的男子啊,卻也不得不屈從於淪為男妃的厄運……
……
應該說,所有的宮奴心裡,快樂都是佔據著上峰的。雖然心知肚明,這清雅若蓮的男子,只能是可汗的男妃,但是畢竟可以日日見著這絕色的男子,些些少少也可滿足每個女子心底的一縷幽夢。
卻,除了,秘色。
秘色心底重重炸開驚雷!雖然早已知道陸吟會被送入宮中,雖然自己入宮也正是為了營救陸吟而來……可是此時,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打亂了初時的計劃,艾山的突然出現讓秘色本來已經不堪重負的肩上,再添重擔!
艾山。陸吟。兩個同樣絕世風華的男子,卻竟然都跌入了這般的泥潭,究竟該如何相應?
孰先孰後,孰重孰輕啊?!
不能讓他們淪落入這般的命運,無論如何一定要救他們出去!秘色心底燃起熊熊的火,燒灼著五臟六腑,牽扯出熾烈的疼痛!
尤其是——尤其是抬眸望入陸吟那揚起頭來,若有似無朝向自己拋來的一抹笑意,秘色的心便更如直直跌進了燒紅的油鍋!
陸吟……你怎麼了?難道你的心魂已經麻木?你怎麼還笑得出來,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麼?一失足就是千古的悔恨,一向前就是永生永世的不得超脫啊!
……
「可汗來啦,可汗親自來迎接這位蓮郎啦!」身畔已經如癡如醉的一眾宮奴們,忽地又是發出了驚呼!
秘色隨著她們艷羨的目光回望——帳幕清白若高天流雲,絲綢圍牆在金色的陽光下瀲灩起華貴的紫色光暈。牙帳之前,凝立一人,大紅的織錦長袍翻攪起草原上最為亮眼的光芒,碧色的眸子漾滿桃花春水,他長長的髮絲被一頂絞絲雙龍如意金冠輕輕壓住,發尾如絲飄揚在草原的風中。最**,是他眼角一朵黥面的妖嬈紅花,花脈裊娜,蜿蜒曼妙,和著他濃麗的笑,艷若招搖的曼陀羅……
身畔,不知是哪位宮奴低低地喃喃,「天啊……他們兩個,都好美啊……一個是冶艷的紅花,一個是清雅的白蓮,如果並肩站在一起,那真是絕美的景致啊!唉……只是,可惜,他們都只能愛著男人,或者被男人所愛,他們的心中永遠沒有我們這些女人的存在……」
另外一個宮奴接口,同樣低聲地喃喃,「是啊……如果能擁有這樣的男人,我情願三世當牛做馬,只求今生快樂……」
緊接著便又有一個嚴厲的聲音插進來,「你們不想活了!在這種場合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這話一旦傳到迪麗拜爾大阿姆或者可汗耳朵裡,你們還能保得命在麼?!」
身後,又是一陣衣料摩擦的悉悉索索之聲,然後——一切重新歸於平靜。
秘色心下黯然。她們都認定,擁有這般優秀的男子,定然是三生三世的造化吧……可是為什麼,自己真的有機會擁有他們,卻非但沒有半分的快樂,反倒是生生世世不盡的迷惘與惆悵?
快樂與甜蜜,彷彿永遠只是蜻蜓點水、萍水偶遇;而隨之而來的那些悲傷,才是常駐生命,徘徊心間……
……
望見可汗莫倫思親自來迎,陸吟急忙甩蹬離鞍跳下馬來,疾步向前,待到三尺相距之時,一撩粉藍輕紗長衣,雙膝跪向塵埃!
隨著陸吟膝頭向下一彎,秘色的心跟著咯登一聲脆響……
陸吟……你這般,又是,為何?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是清雅若蓮的你!奈何跪落塵埃,奈何跪拜邪君?!
他不是要賞賜給你功名利祿,他是要將你推進無底的深淵啊!你本該明知若此,卻又為何甘心折膝?
不過——一切彷彿都要刻意跳脫秘色的願望,儘管無法置信、不能接受,但是秘色依然只能眼睜睜看著——陸吟雙膝撲通跪入塵埃,激起細細碎碎的塵土,微微揚起,在金色的光暈中,漾成淡淡的光霧……
一顆淚,瞬間跌落。
一顆心,倏然迸裂……
難道一切都不過是水中的月、鏡中的花,縱然你清雅若蓮,也不得不屈從命運,輕易拋下心底的尊嚴?!
……
「哈哈,哈哈……好!好一個如花蓮郎!達干大人果然所言不虛!」莫倫思妖嬈的笑,沿著他眼角黥面的花,細細綻開。他雙臂一托陸吟的雙肘,借勢將陸吟帶至臂彎,兩人四目相望,天地雲淡風清……
一干人等,都在拚命向前擠著身子,想親眼目睹這一雙天地造化的毓秀璧人,想仔細瞧瞧可汗對這位新入男妃的待遇表情。
只有秘色,無法再看下去,低垂下頭頸,黯然轉身,從人叢中向後退去。
陸吟……或許此番,我真的來錯。
你或許已經接受了這般的命運,或許無法信任我微末的能力,所以你儘管明知我會想盡辦法救你,可是你仍然雙膝跪倒,親手接下了這段命運……
我是多麼不自量力……縱然我來,縱然我找到了你,在這重重深宮之中,我如何就能救你離去……
陸吟……如果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是你自己的選擇,那麼,我也只能接受,只能尊重你的心意……
只是,從此,你我,便是,擦肩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