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梨花滿地
艾山……為什麼會是你?為什麼會是你啊?!
你是回鶻的剔隱,未來的回鶻可汗啊!你又是大唐太和公主堂堂的駙馬!
就算回鶻勢微,就算大唐早已是昨日黃花,但是你依然可以跟隨著回鶻國民一同向西退去……那裡還有大片的江山,那裡也足夠自成王國,為什麼會淪落到黠戛斯,成了不堪的男妃!
這三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你究竟,遭遇了什麼啊!
三年前,我的離去,是為了讓你幸福,是為了讓你幸福啊……可是你卻為什麼會淪落到如今的境況,為什麼讓我三年的忍耐與逃離在這一刻盡數化為無用!
上天啊,你何其無情!何其殘酷!
當我終於確認了自己的心意,你卻安排下我們這樣的一場重逢!
好……好……如果我沈秘色合該是被上天詛咒的命運,那麼請你至少放過艾山,為什麼要將他拉入這個深重的漩渦,為什麼要讓他背負上這般悲慘的命運!
上天!你已經把陸吟拉入了這渾濁的泥潭,還不夠麼?還不夠麼?
難道,難道你真的,想要把所有與我的生命有過交集的男子,盡數拽入這般的泥濘?
如果,真的是我沈秘色前世的罪,那麼讓我一個人來背,縱然永生永世去贖罪,縱然再不得超脫——我都願意,我都心甘情願啊!
為什麼不放過他們?
為什麼要讓他們跟我一起在命運的爐火中煎熬!
秘色渾覺自己的身子只剩下一片皮囊,如破敗的葉,萎頓於地,再也沒有生機,再也沒有力量。
她無法再去考慮目前置身的環境,她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可汗莫倫思,看不到身周滿是驚訝的一眾宮奴;她只看得見,那湛藍的眸子穿過幽深的玄黑直直望來,她只看得見那眸子裡光華瀲灩的淒涼……
此情此景,任誰都能猜到這新來的宮奴帕裡黛與那郎君之間,正在、或者是曾經發生過什麼。
……
那綠眸頻閃的可汗莫倫思,笑容更加甜美而瀲灩。他眼角那朵黥面的紅花,在笑容之間顯得更加裊娜妖嬈……彷彿,這一幕極為有趣;彷彿,他極是享受眼前的場景。就像一個袖手旁觀的看客,悠然站立於壁上,只盼望著台上的戲更濃烈,角兒們的演繹更入骨……
莫倫思不禁微微側過頭,凝眸望向艾山面上的神情——他就是愛死了他這般的神情。
那麼掙扎,那麼無奈,那麼憔悴,那麼我見猶憐……
只有這一刻,只有這種狀態之下的艾山,才是安靜而又馴服的。不再對他不屑一顧,不再對他拚死反抗,不再死命拒絕他的存在,不再——重重地撕裂他的心、撕碎他身為一國可汗的尊嚴!
他愛死了艾山這時候的模樣,他簡直深深迷戀上這種感覺。所以他不願放棄任何的一個機會,去製造這樣的一個場景,看到艾山受挫,看到艾山傷痛,看到艾山無助地虛弱著,看到艾山收起他尖利的爪子……
是的,他愛艾山,就像這世間每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珍愛;但是他又沒有一刻敢於忘懷,自己所愛的這個人,不是世上任何的一個女子;他是一個強力的男子,他可能是這個草原上未來最優秀的王者!
所以,儘管愛逾生命,但是他依然要加倍地小心——他是自己最愛的人,更是最危險、最致命的敵人!他要防備他隨時可能的反戈一擊,他要逃脫藏在枕席之間的致命刀劍!這注定是一段遊走於刀尖的激情,充滿危險,充滿刺激,卻也充滿——致命的誘惑!
所以,即便明知道艾山是最危險、最致命的敵人,即便是生命的本能提醒他最好遠離,但是他仍然如中毒至深的癮君子,深深沉溺,無法自拔。
這種將刻骨銘心的愛,與勢均力敵的敵人集於一身的感覺,天下之大,除了艾山,除了這個他深深地愛了九年的男孩兒,再也沒有人能夠帶給他……
偌大後宮,號稱三百六十個洞室,內藏美貌又強健的男妃無數……但是,他們當中,哪一個不是艾山的替身?
為什麼要求的男妃必須是既貌美,又要身體強健、稍通武功,還不都是為了去尋覓,艾山所帶給他的這種,愛與反抗同樣激烈的感覺!
回鶻。回鶻!你的王室擁有艾山這樣的孩子,既是你回鶻之幸,卻更是你回鶻的不幸!
或許你們未來會因為他的存在,而重新崛起於草原,重新擁有一位草原上最強大的可汗;但是,你們現在,卻不得不接受這般的命運,被我黠戛斯鐵蹄踏破,國破家亡,四處流竄!
不……我黠戛斯從來不是為了覬覦你們的國土與曾經的強盛。那些,如果我想要,我自然能夠自己得到——我再次進攻你們的國家,鐵蹄踏平牙帳城哈拉和林,為的不過是一個人——我要奪走他,我要他終生成為我的禁臠!
我要獨力與你們整個國家相爭!你們想要他成為你們的可汗,而我——卻想將他變成獨佔的禁臠!
……
洞室之內的氣氛,跌入更加詭譎的尷尬。雖然中間夾雜著數十個伺候著的宮奴,可是這偌大的空間彷彿只是三個人之間的小小世界。
只是,這三個人似乎都沒有打算打破這段尷尬。
可汗莫倫思默不作聲,碧色的眸子笑意盈盈,望望跌坐於地的秘色,再凝神望一望郎君艾山。
那郎君艾山,神色之間更是複雜。湛藍的眸子裡瞬間閃爍過無數中情緒,歡喜、悲傷、痛楚、無奈、欣慰、恥辱、憧憬、絕望……這些情緒中,明明有著彼此之間的衝撞和矛盾,但是卻並未因之而相互抵消,反倒是讓每一種情緒都更加尖銳,更加鮮明!
秘色是最茫然,最被動的一個。她跌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身子與心魂彷彿都一瞬間被定格,眼睛只能定定地凝視著白玉榻上的艾山,雙眼空洞,表情杳遠,在似真似幻之間,面色只剩下一片蒼白。
迪麗拜爾望了望這各有所思的三個人,最終決定還是應該由自己打破這片僵局。
迪麗拜爾突然揚聲喝止秘色,「帕裡黛!你在做什麼!你竟然膽敢在可汗與郎君的面前,公然坐於地上!我都是怎麼教給你的,難道你全都忘了不成?看我回去不揭了你的皮!」
以迪麗拜爾的身份而言,若想插入這尷尬的局面之中,自然不敢去打擾可汗與艾山郎君。出言呵斥卑微為宮奴的秘色,自然是最安全的辦法。
卻沒想到,此言一出,竟然引來了那平日裡宛若寒冰、對萬事都不聞不問的艾山的反應!艾山的嗓音柔柔的,恍若還帶著一絲隱隱的微笑——是的,如果你抬頭看他,他那湛藍的眸子裡似乎真的正蕩漾著一絲微笑,「迪麗拜爾……你說什麼?你說要揭了她的皮?好啊,等你揭了之後,一定要給我送來,我說不定也找個人,如法炮製一番,學學這剝人皮的法子……」
輕輕柔柔的一句話,卻讓整個洞室驟然佈滿寒霜!
這麼美的一個人,這麼輕柔的嗓音,卻說出這般恐怖至極的話!
迪麗拜爾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她發誓,自己剛剛說的話,不過是一個托辭;可是她卻知道,那位郎君所說的話,絕不是同樣的一個笑話——而是一句言出必行的誓言!
這還是平日裡那位沉溺於黑色的孤寂中獨自寒涼的郎君麼?如今他宛如玄色的寶劍,已經鏗鏘出鞘,閃出懾人的寒芒!
……
一干宮奴,都被艾山那突然出口的話,驚在了當場!
他們不由得忘記了宮廷裡的規矩,自顧自張大了嘴巴,呆呆地望著白玉榻上的艾山。
大家只覺得自己眼前玄色的光芒一閃,旋即只見艾山披著黑色絲綢長袍的身子已經有白玉榻上立起,直直走下玉榻,走向紫檀緩台下驚若木雕泥塑的人兒。
這……還是那個昨夜剛剛遭受過嚴重鞭笞的病人嗎?他還是那個素日裡咬緊了牙關任憑可汗凌虐的男妃麼?怎地——忽然一夜之間,好像一切都起了微妙的變化,如今看來早已經地覆天翻一般地不同了?!
艾山捉住秘色的手,強健的雙臂將秘色直接橫抱起來,轉身望向呆若木雞的迪麗拜爾,望向依然瀲灩著妖嬈微笑的莫倫思,仿若宣誓,「從現在起,這個宮奴歸我保護!有誰敢動她一根寒毛,我會還他十倍、百倍!」
……
艾山黑色的長髮,在金色陽光的照射下,無風自舞,仿若黑色的絲緞華麗閃光。
艾山湛藍的眸子,如微波瀲灩的水面,深邃悠遠,情愫脈脈。
艾山昂藏站立的身軀,如參天挺拔的巨樹,堅毅豪邁,陽剛閃耀!
莫倫思瞇起碧色的眸子,心下如春水蕩漾。
這才是他愛著的那個男孩,這才是自己魂牽夢縈了多年的模樣!
莫倫思的手掌微微彎曲——他忽然好思念握著鞭子的感覺!讓這般強悍的表情,在鞭子的呼嘯聲中,化作猙獰的傷口,化作殷殷的鮮血——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光閃的眸子蒙上霧靄,才能讓他倔強的頑抗變相臣服!
艾山!你永遠是我的禁臠!
哪兒都別想去。誰都別想將你奪走!
你是我的……你是我不惜毀了一個國家才得到的愛人。為了擁有你,我絕不吝惜再毀掉一些什麼,無論那是一個人,還是一顆心,只要她膽敢擋在你我之間,那麼——我只能將她捏碎,我必須將她趕走!
你是我的。
你永遠,只是,屬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