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暗香幽夢
這一夜,終於到來。
後宮裡面,人人都知道,可汗莫倫思真的對這位新來的蓮郎一見傾心,將豪華程度僅次於艾山所居的洞室,賜予陸吟,並且親賜洞名「清蓮居」。
此等因人賜名洞室的待遇,就連艾山都未曾享到過。
水月洞天,清蓮濯波,想來這定然是天上人間了……
是夜,可汗便宿在清蓮居。清蓮居前後伺候的宮奴都被撤下。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誰都知道,這樣的夜晚,可汗定然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外來聲響的打擾。
當迪麗拜爾諂媚地詢問陸吟,今夜是否還有額外的什麼需要準備的東西時,這位堪比清蓮的男子,竟然粉面染紅,羞澀地衝著迪麗拜爾一笑,「請大阿姆替我準備一爐香吧……頭一夜,我好緊張,焚一爐香或許能幫我定神……」
年過四十的迪麗拜爾,忽覺春風拂面,千花競放,心下悠悠一蕩,嘴裡本來流利已極的話語,頓時磕絆了起來,「好,好的!宮裡剛好兒有大食國使者貢來的玫瑰水,將玫瑰水放入香薰爐中,以火焚燃,氣味更加芬芳,比直接熏香更見效用!」
陸吟又是羞澀一笑,「那,就有勞大阿姆了……」
長長的羽睫柔柔蓋住面頰上羞澀的紅,像一朵不勝嬌羞的蓮,半是濃妝半艷妝。迪麗拜爾心跳得好像小鹿,又一想到可汗對待艾山時的凶狂,心下不由得心疼起眼前這位清雅的蓮郎,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郎君……待會兒,你一定要順著可汗啊,無論他怎麼對著你,你都不要反抗啊……」
陸吟面上又是一紅,「大阿姆……謝謝你。可是,我心裡真的很擔心,不知道今夜究竟會如何……大阿姆,請幫我保留一點薄面,除非可汗親自召喚,否則請不要遣人過來,否則被他們聽到了……我,我……還有何顏面……」說著雙眸中似有瀲灩閃過,勾惹起迪麗拜爾心中更深的憐惜。
迪麗拜爾望了望陸吟,「好的……別的忙,老奴可能幫不上;但是在這後宮的一畝三分地裡,這個小忙,老奴倒還做得了主的……」
……
這一夜,暗香浮動。
卻奇異地寧靜。無論是當值的宮奴,還是已經躺下休息了的宮奴,都不自覺豎起耳朵,向外側耳傾聽。
卻——真的沒有聽見任何激烈的聲響,全然不似莫倫思對待艾山的模樣。沒有懊惱的呼喝,沒有低沉的詛咒,沒有鞭子策入肌膚的凜冽,甚至都沒有濃重的喘息,與壓抑的輕哼……
太詭異了,實在是太詭異了……
不過,唯一可以讓大家放下心來的是,陸吟沒有重蹈艾山的覆轍,沒有遭受到艾山所遭遇的命運,一切風平浪靜,一切日暖風和……或許,真的是兩情相悅,早入佳境了吧。
或許可汗對待艾山那樣宛如幽深黑夜的男孩,便會不自覺勾惹出他靈魂深處的狂暴;而面對這樣一位清雅若蓮的男子,心性便也自然隨之平和下來,溫柔以待,兩情繾綣了吧……
人們多多少少會有絲絲隱隱的遺憾,畢竟耳朵是他們唯一用以窺探到可汗與蓮郎之間情事的管道,可是如今這管道卻完全失靈,一星半點的信息都沒有透露出來,只能讓自己的想像力在無窮巨大的世界裡,空空蕩蕩地自行膨脹。
這一夜,大家都在忙著,忙著盡力去傾聽外面傳來的聲音,忙著想像,忙著遺憾和沮喪。所以,沒有人留意到秘色去了哪裡。她本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微末宮奴,再說她又很可能臨時被迪麗拜爾派去什麼差事,所以她不在,本身或許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
秘色的腳步,盤桓在「清蓮居」之外,良久。
最終,重重地甩了下頭,拋開鼻息間飄滿的暗香,拋開心底裡宛如撕裂一般的疼痛,拋開——想要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搖醒陸吟的衝動——轉身,向上,腳步輕輕踏上木梯,走上後宮的最高層……
眼前,玄紗漫卷,珠明幽幽,當那極致的黑與白,相攜著衝撞入秘色的眼簾,一股深沉而巨大的疼痛,便緊緊攫住秘色的心魂,再無放鬆。
秘色不禁輕下腳步,緩緩、緩緩走向那玄黑鮫綃紗帳輕掩的羊脂白玉床。心疼,百轉千回。隱隱望著那紗簾之內熟睡著的人,秘色不捨擾醒他的美夢。
艾山……在黠戛斯的每個夜晚,你都是帶著絕望與恐懼的吧?是不是,即便只是這樣一個熟睡的夜晚,對你而言,都已經是一種奢侈的願望?
黑色的鮫綃雖然珍貴,但是它卻將無邊無際的黑,染入了你的夜吧。面對著那邪佞的可汗,面對著那殘暴的皮鞭,沒有人曾經幫你,沒有人能來救你,只有你自己,孤獨地沉淪在無邊無際的絕望之中,雙眼點入墨色,心魂印滿恐懼吧……
秘色的指腹忍不住貼著那微涼的鮫綃,緩緩滑動,意念中彷彿在描摹著艾山的眉眼、艾山高挺的鼻樑、艾山柔潤的唇……無盡無盡的憐愛,無盡無盡的感傷,她多想,多想自己是三頭六臂的神人,能夠立時將艾山帶走,逃離這人間的地獄,還給他一片光明的人生!
他不該是黑色的孩子啊,他不該背負著黑色的絕望。
這般的絕世俊美,合該瀲灩在陽光碧空之下!
……
只能,這般趁著夜色,趁著莫倫思留宿在陸吟那裡,才有機會偷偷地前來,望一眼艾山啊……
他長大了……三年多的時光,已經將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雕刻成為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子……絕世風華更加耀眼,英挺的身姿更為挺拔!
那一天,當自己被艾山橫抱起的剎那,她癡癡地聽著艾山胸膛中那顆心激越的跳動,那般強勁,那般有力!真的——長大了啊,真的已經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啊!
秘色多想叫醒艾山,好好地看看他,好好地補回這三年的時光,好好地聽他對自己溫柔地說話,好好地——確認他還愛著她,他也如她一般深深地思念著她……
可是,秘色卻不捨擾醒艾山的夢。
拼卻自己心傷,也要讓他一夜好眠吧……
他背負了太多的苦難,遭受了太多的恥辱,如果能換來他一夜好眠,自己這一點點壓抑的遺憾,又算得了什麼呢?
即便是這般不堪的境地,即便是這般無法靠近的重逢,不過自己也該感謝上蒼,也該學著高興了吧?畢竟可以親眼見著他,不是在夢裡,不是腦海中瘋狂的想像;畢竟可以守著他,伺候他的飲食,照料他的身子,然後保有一個帶著他離開的夢想……
這一切,已經是朝向光明的開始了,不是麼?
……
沙漏颯颯,秘色眼見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瀉,心下雖然萬般不捨,卻依然不得不轉身,準備離去。
指尖一點點從鮫綃帳上抽離,彷彿心在一絲絲死去。
「秘色,不要走,不要離開我……」艾山突地揚聲,一舉攔住了秘色的腳步!
秘色驚訝回望,才發現,這不過是艾山的一句夢囈……
秘色心下酸澀地微涼,「你就連夢中都會這般……難道,當年真的是我錯了?真的是,我不該離開回鶻,不該離開你的身邊?我只以為那是對你好,那是要讓你幸福,卻到頭來一切都成空,反倒在你心底烙下這般的傷痛?……」
秘色拚命忍住淚,再也捨不得邁動腳步,她的面頰隔著玄黑的鮫綃紗簾,細細地、細細地望著那幾番番在夢魂中縈繞的眉眼……
終於,忍不住,輕輕、輕輕應和著艾山的夢囈,柔柔地說,「我不走,艾山,這一次,再也不會走了……除非,除非有一天,是你再也不需要我,否則,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一直……」
淚,隨著話語撲簌而落。
原來,心裡一直是這般想的啊;原來,一直想要說出這樣的話。
所以離開耶律億,所以走出陸吟的情,都只為這一刻,都只為說給他聽……
……
幽夢沉沉,暗香浮動,艾山奇妙地沉醉與夢中,不捨醒來。
彷彿,又是回鶻的草原,夏日的陽光在嫩綠的草尖跳躍,籠起嫩黃閃耀的光霧。
雪獒阿薩蘭,跳著肥大的身子,追逐著小小的雛鳥。
一個翠色的身影,躍動在光霧草色之間,裙袂飄逸,髮辮飛揚。一展顏便是最嬌艷的花朵,一回眸已是最深醉的依戀……
艾山多想追上那翠色的身影,多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將自己的心全然地捧給她,將自己心底湧動的情感全部地說給她聽!
好香啊……是草原上的花兒都開了吧,是秘色閃如絲緞的發吧,是自己心底終於盛放了的感情吧,是——這段因為有她而變得完美無缺的人生吧……
多美……
真好……
暗香一夢,但願千年。再不醒來,永生沉溺。
因為有她……只要有她……
她便是夢,夢皆為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