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玄黑夢魘
潤如凝脂的白玉床。
玄色光燦的鮫綃帳。
毛羽豐美的紫貂褥。
五彩瑩然的琉璃燈……
黑髮,蔓延如月華之下、深色海底的濕潤海藻。
這華美且曖昧的一切,這迷離而狂亂的世界……卻彷彿剎那之間飛昇遠去。
世界一片空茫。
天地全然靜寂。
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見。
只剩下——那熟悉得宛如自己的身體髮膚,卻又陌生得宛如來自九天之外的一聲柔柔輕喚——「秘色……」
……
你——是誰?
你——為何識得我的名字?
你的聲音——為何這般熟悉,卻又這般陌生?
秘色緊緊望住那俯伏的身形,默默地驚問,卻不敢出聲,不敢僭越上前親手揭曉那個答案……
可是,那床上之人卻似乎根本不想將答案明白地告訴秘色,絲毫沒有將頭轉過來的意思,只是一徑將手緊緊纏住秘色的手指,牢牢不放。
似乎這樣,便已經握住了——地久天長……
……
良久,迪麗拜爾的嗓音橫插了進來,「怎麼樣了?給郎君的蛇脂膏塗好了麼?」
秘色慌得一抖手,想將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卻依然被死死地拽住,不得動彈。
秘色只得努力保持著聲音的平穩,恭敬地答道,「就好了。」
迪麗拜爾的嗓音傲慢又慵懶地傳來,「嗯……我想也不用我多說什麼了,大家都知道咱們這位郎君可是可汗最為寵愛之人,如果伺候得稍有怠慢了,累得郎君身體恢復得不周全,仔細你們各自的皮!」
簾外之人紛紛諾諾,「是……小奴定當盡心盡力,伺候郎君早得金安!」
迪麗拜爾又說,「好了,你們忙完了就各自下去吧,別擾了郎君的休息!」迪麗拜爾稍頓,望向簾內的秘色,「還有你,也趕快著吧!要不是看你第一天入宮,這麼磨磨蹭蹭的,我早揭了你的皮!」
秘色的手猛地一抖,顫著聲音回應道,「是……小奴知錯了……」
……
彷彿是感知到秘色的顫抖,那隻手忽地放開,讓秘色的手指,宛如魚兒從水波中順利滑開,沒有激起一絲水花,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可是,之前那般的緊致糾纏乍然鬆脫,秘色卻頓覺心下一陣空茫的失落,完全沒有重歸自由的快樂,反倒——多希望重新回到他的糾纏之中啊……
那隻手的主人,似乎也跟秘色有著同樣的失落。那手頹然地跌落在黑色的錦被之上,五根手指依然空落落地維持著抓握的姿勢,不肯平復……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仿似放開自己的生命……
秘色重重甩頭,努力甩開心底湧起的這股奇異的念頭,連忙收拾起早已跌落在床褥之間的、裝著蛇脂膏的瓷瓶,慌亂著退出鮫綃帳簾之外。
迪麗拜爾玩味地望了望秘色,驚得秘色低低垂下了頭,暗自祈禱,千萬不要在臉色上洩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啊……
……
迪麗拜爾恭順地遙向帳中的男子俯身一揖,聲音滿是諂媚,「郎君,您背後的鞭傷,小奴們已經處置好了……此番,可汗特地下賜來自大食國的金創藥,與南海極毒蝮蛇所熬製的蛇脂膏,這些都是極收斂皮肉的良藥,想來定不會給郎君留下難看的疤痕……可汗還特地吩咐,明兒一早下了早朝便來看您,讓您先別用早膳,他親自陪您來用……」
秘色聞言頭皮不禁一緊!
這位可汗——怎麼會是這般喜怒無常?榮寵之後是加倍的羞辱,羞辱之後卻又是格外的呵憐……可汗與這個人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
……
「嗯——好……這蛇脂膏的確涼潤生肌,這會子背上就舒服多了。迪麗拜爾,麻煩你這幾日多讓剛才給我敷藥的宮奴上來幾次,她敷藥的手法很輕柔,難得地讓我一點都不疼……」一聲清越的嗓音,如春風吹散冬日陰霾,閃著叮咚的光,漾著潺潺的波,霍然敲入在場的每個人的耳鼓。
迪麗拜爾心下一喜!這位郎君啊,人品相貌那是一頂一的好,但是脾氣卻可是一頂一地難惹,別說這一干子宮奴了,就連可汗莫倫思都拿他無可奈何啊!往常他跟可汗恨了鬧了,硬拚著一身的傷,就是不肯敷藥,硬生生讓那完美的身子落下疤痕。可汗見著心疼,便會跟他們這些宮奴撒氣!這下子可神奇了,這位小爺這次不但沒有鬧著拒絕敷藥,甚至還主動要求多敷幾次……老天保佑,這位小爺終於轉了性了,讓他們這班宮奴可有幾天好日子過吧!
迪麗拜爾陪著笑,忙不迭地答應,「哎哎,郎君,您說什麼是什麼,以後敷藥的事兒,就都讓她替您辦了!」
……
一干宮奴隨著迪麗拜爾,魚貫而出。秘色落在最後,趁著眾人離去,禁不住緩下腳步,頻頻回望。
她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她想知道,他為何輕易勾動起她心底熟悉又陌生的情愫。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陸吟。
陸吟的清雅,陸吟的坦蕩,宛若清波中的一朵白蓮;而他,卻是玄色的,就宛如那遮天漫地垂下的玄黑鮫綃——看似透明,實則濃霧氤氳;本是玄黑之色,卻又閃爍異彩華光……
他為什麼牢牢握住她的手?
他為什麼那般柔致的糾纏,卻又不肯轉過他的臉?
是什麼在讓他矛盾?是什麼讓他們曾經相識?
秘色緩緩邁步,頻頻回首,她多麼希望就在某個回眸的瞬間,能夠望見他的臉,能夠看清他的容顏!
……
可是上天,卻似乎根本沒有幫助秘色解惑的意思。或者說,是那床上的人,不想讓她知曉。所以,儘管秘色想盡了辦法拖延腳步,卻仍然沒有看到她想要的答案。
最後一個轉彎,就將離開這座洞室,秘色有心想再一次回眸,心下卻不由得自嘲,「沈秘色,你這又是何必?他並不是陸吟,他只不過是黠戛斯的一名男妃,他不會是你認識的人,你又何必頻頻回首?現在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你去做,陸吟的命運還要靠你去扭轉,你怎麼可以這般心思旁騖,流連起這種不堪的男子!」
秘色垂首,一狠心,收回本想傾回身去的念頭,抬步直向前去,努力趕上了前方的宮奴。
……
秘色不知的是,就在她臨去秋波那一轉,白玉床上,黑色錦被之中,那顆被海藻般的長髮掩蓋住的頭顱,輕輕、一轉……
一雙眸子,透過海藻般潤澤蜿蜒的髮絲,穿過玄色朦朧的鮫綃紗帳,緊緊望住那翠色翩然的身影!
無盡無盡的傷痛。
無盡無盡的思念。
無盡無盡的渴望。
無盡無盡的愛戀……
如一陣驟來的風雨浪濤,在那雙眸子裡席捲呼嘯!
那一刻,如果秘色回眸,定然看得見冰藍的光芒從黑色的髮絲之間,凌厲迸出!
就像寒冷的火焰,就像水做的刀劍!
……
曾經以為自己就這樣,被深深、深深埋葬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永無解脫,不得救贖。
自己也曾對命運妥協,甘願朝向那無涯的黑暗,跌落。
放棄所有的光明,放棄所有的夢想,再不去追索生命中曾有的顏色。
讓黑色欺滿自己的生命,讓黑色緊緊將自己纏繞。
就這樣,就這樣……永生永世,不入輪迴。
卻沒想到……卻沒想到,上天竟然這般,厚待於己。
生命中曾經錯失的色彩,竟然不期然,重新歸來,翩然如翠色的新葉,蓬勃著生命的朝氣。
柔柔的一聲輕喚,便叫開了自己生命中的滿園花開!
秘色……秘色……
你是我生命中最隱秘的顏色,你是我心底永遠褪不掉的信念……
有你,便不再有黑暗。
有你,便沒有理由放棄。
秘色,等我;等我,秘色!……
……
「哎……你聽見了嗎?那位主兒叫牛**呢!天啊,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啊!」秘色與古麗等一干宮奴剛剛再次歇下,卻聽得當值的宮奴們低聲議論著,極力壓低的聲音裡是掩不住的快慰。
秘色偷偷問身邊的古麗,「她們,是怎麼了?」
古麗的眸子裡也蕩漾著瀲灩的興奮,低聲說,「往常,這位爺鬧起脾氣來,水米不粘牙……沒想到,今天竟然開了竅了,受了傷之後主動要吃食,這是頭一次吶……終於想好好的了,終於想要快點復原了,這才好,這才好啊……」
秘色帶著重重的疑問,平身躺下。難道,難道這個人曾經有過求死之心?受了傷,卻不敷藥,不吃飯……是因為忍受不了可汗喜怒無常的寵愛,還是……?
而今天,他怎地忽有重新燃起求生的心氣兒?難道是想通了,不如接受可汗的恩寵?還是——有了別的打算?
黠戛斯宮廷的夜啊,緣何這般地詭異,而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