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鞭笞禁臠
忽地,鞭笞聲驟停,一個男子悲愴的嗓音如狼一般迴旋在山洞中。
緊接著又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迪麗拜爾肥大的身子出現在秘色等一干宮奴休息的洞室門口,挑起懸掛於洞室門上的黃色紗簾,嗓音急促地吼著,「快起來,準備毛巾、冷水、熱水、金創藥、蛇脂膏!」
秘色也連忙跟著起身,穿上跟所有宮奴相同式樣的紗籠長裙,用頭紗堪堪遮住光裸的腰部,接過古麗順手遞過來的蛇脂膏,昏頭脹腦地跟著一干宮奴,匆匆忙忙地沿著樓層之間的原木樓梯,拾級而上。
一直,攀到了最高的一層。這裡與之下,迥然有別。不再是一層樓之間佈滿若干的洞室,而是——偌大的空間裡,只有一個空蕩的洞室,四面圍滿了黑色的輕紗,無風而舞,飄搖若氤氳的濃霧。
走進那洞室,秘色再次無法壓抑地愣住了。洞室中閃著幽幽的光芒,卻並非來自燈燭,而是——鑲嵌於牆壁之上的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前面先進入洞室的宮奴,輕車熟路地將牆壁上一幅幅黑色的絲絨揭開,洞石中登時亮如白晝!秘色這才看到,原來那碩大的夜明珠,洞壁之上竟然絕非一個,而是前前後後共有八個之多!夜晚中可能只用一個,另外七個便用遮光的黑色絲絨蓋住!
秘色不禁咂舌。這般足有兩個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一顆已經是身價連城,而這個洞室中竟然煌煌然鑲有八顆,而且只作為尋常燈燭之用!這個男妃——一定是太受可汗莫倫思的寵愛了啊!
前方人頭攢動,腳步雜沓,秘色捧著蛇脂膏,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麼,只能呆呆地站在人群後,等候召喚。
冷水、熱水,盛在黃銅的盆子中,被眾多宮奴一盆盆地端進去,又一盆盆地端出來。秘色輕瞥,心下重重一顫!——每一盆被端出來的水,都明晃晃地漾滿血色!殷紅的血,被黃銅的盆子一襯,更加顯得觸目驚心!
一面明明是這般的寵愛,另一面卻是如此的血色淋淋!這究竟是銘心的愛,還是刻骨的恨?!
那可汗莫倫思,究竟是神,還是魔?!
……
一番忙亂中,迪麗拜爾的嗓音從人群之中傳了出來,「蛇脂膏,快拿蛇脂膏來!」
秘色如夢初醒,慌忙捧著手中那裝著蛇脂膏的瓷瓶,跌跌撞撞地掠過人群,一步一步向人群簇擁之中的的床榻走去。
忙碌的眾人,紛紛向兩邊退開,留下一條僅餘一人的小路,指引著秘色向前,向前——前方,是床榻麼?秘色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分明是一塊巨大的羊脂白玉,潤澤如膏,瑩白似雪……
白玉之上,覆蓋著厚厚的黑色皮毛。那顏色,秘色不會認錯,那是紫貂皮!無數張毛色完美的紫貂皮,用毛色最豐美的部分,縫綴成了一張巨大的毛褥,覆蓋在白玉床榻之上。純淨的白與閃亮的黑,衝撞交織出無比的富貴之氣,極致的色彩彰顯著簡約的華美。
白玉床榻之上,洞室的穹窿之上,一朵純金打造的妖嬈花朵,倒懸盛開。碩大的花朵宛如直從石壁中生出,千瓣花葉冶艷裊娜。不過,這金花卻根本不是主角,它不過是被當做一個簾鉤,一幅巨大的黑色輕紗,從金花的花瓣勾墜之下,遮天漫地而下,柔柔罩住白玉床榻。
那黑色的輕紗……那璀光靈閃的光澤,那柔韌透明的質感——秘色心下微微一顫!那不是普通的輕紗啊,那是價值千金的鮫綃!秘色曾在父親的書房搜讀過《述異記》,中有一卷這般講述鮫綃:「南海出鮫綃紗,泉室(指鮫人)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餘金。以為服,入水不濡。」秘色捧著蛇脂膏的手指不禁輕輕地顫抖了起來……這個人,所獲得的寵愛,該有多深啊!縱然是當年的貴妃在世,也不會更多了吧!
……
再向前,已經可以踏上白玉床榻之前的紫檀木雕琢而成的緩台。緩台寬約十尺,環繞白玉榻,下有三級台階。
床榻之內,一片暈黃的光,溫暖而朦朧。秘色定神一望,原來床頭吊著一盞五彩琉璃燈。
白玉榻上,黑色鮫綃紗帳之內,一個男子俯臥在黑色的錦被之中。一頭烏黑的長髮,披覆其上。錦被只及腰部,整個後背隱隱裸露於外。
秘色望了一眼那後背,心頭忽地如遭雷擊!
起先隔著那黑色的鮫綃與披散的長髮,尚看不清,此時近距離地凝眸觀望之下,才看到——那背上縱橫交錯著猙獰的殷紅傷口!
……
之前聽到的那鞭笞之聲,看到的黃銅盆裡一盆盆殷紅的血水,其實秘色本該已經有了相當的心理準備,知道自己要看到血,看到傷口……可是卻沒有想到,這傷來得如此慘烈,如此血肉淋漓!
明明是這般的寵冠後宮,明明是這般地千金買一笑,怎地卻會如此捨得下心,這般狠毒地抽下鞭子!
難道……難道這個世界上最為極致的愛,其實一念之間便可以化作最極致的恨嗎?
愛與恨,攢至濃處,只有一線之隔,只有——一念之差!
那麼,被這樣地愛上,究竟是幸運還是厄運?
掙扎於這樣慘烈的愛恨之下,這個人終究是願意接受,還是抵死不從?!
……
「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給郎君敷上蛇脂膏!」同站在白玉榻邊的迪麗拜爾寒著嗓子沉聲催促秘色。
秘色的手不禁又是一顫,指腹冰涼著掀開了黑色的鮫綃紗簾——指腹蘸上白色凝脂狀的蛇脂膏,秘色極輕極輕地塗在那人的背部,卻依然引來了那人痛苦的一聲抽氣!
秘色抬眸望榻上的男子。俯臥著的他,面孔朝向床榻之內,黑色長髮如月夜之中瀲灩於深海的海藻,身體四周氤氳著一縷似有似無的黑色輕霧。
秘色心下不忍,柔柔出聲,「如果疼,就哼一聲,我會再輕點……」
秘色將指尖的蛇脂膏再次輕輕地塗上那鞭笞的傷口,卻驚訝地感覺到,指腹之下的身子重重地一震!
難道——是又疼了嗎?
可是似乎又不全然,這次的震動已經不僅僅是他背部皮膚本能的顫抖,而是——而是發自身心深處的巨大震動!
是自己說錯了什麼嗎?是自己不小心觸動了他心底傷心的往事?
秘色心下跟著一疼,嗓音更為輕柔,「疼的話,別忍著,抓住你手邊的衣被,可以多少有所緩解……」
秘色說著,將左手上擎著的瓷瓶放下,將身子更深地探向裡面,右手敷藥,左手支在床榻之上,支撐著身子的平衡。
秘色正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敷藥的右手之上,身體的重心也都傾斜於其上,正在此時,突然!——一隻手從黑色的錦被中驀地伸出,一下子抓住了秘色的左手!
秘色險險驚叫出聲,敷藥的右手一不小心一下子用長長的指甲刺著了還在血水殷殷中的傷口!
…………
秘色微微地閉眸,等著聽到那人撕心裂肺的慘叫,等著隨之而來的迪麗拜爾的喝罵!
不過說也奇怪,秘色倒並不擔心迪麗拜爾的叫罵,反而——更擔心床上之人因為自己手下的不留神,而痛苦難當……
可是——臆想中的一切卻都沒有發生。
身周依然靜靜的,大傢伙都在黑色的鮫綃紗簾之外,全神貫注地留意床上人的反應,以備一旦那人有什麼需要,便可立即上前。
甚至——就連床上那人,竟然連叫都沒有叫一聲。
一切彷彿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除了——除了秘色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手被那隻手牢牢地握住,十指相扣,緊密交纏!
簾外,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這短短的一秒鐘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是簾內,卻有黑色的暗潮洶湧澎湃!
……
秘色呆住了!
不敢動,更不知是否該說什麼。
他是——他是可汗莫倫思的男妃啊!他這般曖昧地攥住自己的手,換作是正常的宮廷,豈不是等於嬪妃與其他的男子曖昧!這是——殺頭的罪過啊!
秘色被握住的左手,輕顫,輕顫,纖纖手指在緊張中變得冰涼。那人的手微微地動了動,與秘色交纏著的手指,緩緩摩擦,似是在安慰秘色,又似是希望給秘色的冰涼帶來些許的溫暖。
良久,一個年輕的聲音柔柔傳來,「繼續——敷藥吧,很舒服,我覺得——好多了。」
秘色顫抖著清了清喉嚨,謹慎地接話,介意逃脫瀰漫於兩個人之間濃稠的曖昧,「是,是啊,這蛇脂膏有涼血、合膚、去疽瘡的功效,塗上它,會幫您早日康復的。」
那手指又密密地與秘色的手指交纏在了一起。
秘色的手指在他那光裸的背上柔柔滑動。
兩種皮膚的廝磨同時糾纏在一起,都是光滑若絲緞,都是糾纏上心頭……
秘色的心急劇跳動,面頰滾燙,腦海之中一片混亂。
忽地,那人又輕輕地說話,話音卻是極低極低,低到——只有同在簾內的秘色才能聽見——「你,就是最好的藥了……」
更輕更輕的一聲,宛如夢中繚繞的呢喃,又似靈魂深處柔柔的輕顫,彷彿穿越時空而來,又似飄搖九天雲外,「秘色——」
秘色猛然驚跳,瞪大了眼睛望向床鋪!
他,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