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情之秘色
那兩個買家聞言,驚得幾乎平地跳起,異口同聲地問那管事的,「他,他,他選了!他選了誰?」
那管事的微微一笑,朝向秘色的方向,笑容曖昧,「他選了一支杯子,一支瓷杯子……」
秘色心底一下子湧起一股熱流,眼眶幾乎充滿淚水。
真的可能是陸吟嗎?真的是他嗎?
如果是陸吟,就一定認得這杯子,就一定知道是她來了……
可是,如果,那個奴隸恰好是識得這秘色瓷價值的呢,單純要了這寶物,卻並非陸吟呢?……
……
「什麼?杯子!」那個陰惻惻的嗓音,忽地燃燒起來,「什麼樣的杯子我沒有!上次我還帶來了西域的琉璃杯子!大上次我帶來了波斯的水晶杯子!再往前,我還拿來過南海的翡翠杯子!為什麼他偏偏選中一支瓷杯子!就算那秘色瓷再珍貴,可我帶來的杯子也都一樣是價值連城啊!」
管事的抱憾一笑,「對不住了……這些,就是那位主兒自己的喜好問題了,我們實在也是揣測不明啊……」
不等那人再說什麼,那管事的回身對秘色一努嘴,「這位買家,請你拿著你的瓷杯子從帳門往右拐,會有人指引你去該去的帳篷的……」
……
秘色心下惴惴著,懷抱著荷葉杯出得門來。一匹白馬迎了上來,馬上端坐一人,也是一襲寬大的斗篷,將整個面容和身形都掩藏在了那寬大的斗篷之下。只是,那斗篷竟然是月白色,在這幽深的夜色裡,在月色星光的輝映之下,顯得格外醒目。
見秘色出來四處張望,那馬上的人向秘色伸出手來。秘色遲疑著,不知是否該將手遞給這陌生的騎士。
彷彿看出了秘色的猶豫,又或者對秘色的猶豫不耐煩,那白袍的騎士索性一伏身形,還沒等秘色反應過來,便已經秘色整個人抱上馬背!
秘色不由得低聲驚叫!身子一晃,險險從馬背上滑下去!
那白袍的騎士低低一笑,順勢伸出雙臂拉住馬韁,並由此極為自然地將秘色圈在了他的身體、雙臂與馬韁之間的一方小小天地之中。
秘色稍窘,似有拒意。不過還不等秘色拒絕的話說出口,那白袍的騎士已經一提馬韁,催動著胯下的白馬,四蹄騰空飛奔了起來!
秘色哪裡還敢拒絕?身子只能緊緊地依靠住背後的胸膛,雙手死死抓住身側的兩條強健的臂膀!
神駿的白馬,如一道白色的流星,飛速衝入茫茫的夜色,直向星月的方向,電閃而去……
……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最初的怯意緩緩消退,秘色的心漸漸寧靜了下來。
心已寧靜,身子各處的感官,重又鮮活起來。
鼻息間,除了清冽的晚風、野花的淡香之外,更是隱隱縈繞著一絲熟悉的氣息,似曾相識,讓人心安……
這氣息,這氣息!
雖然幾乎已經飄散於記憶之中,以為自己幾乎已經忘記……但是,當這氣息重又繚繞於鼻息,身體的每一寸都尖叫起來,提醒著自己的頭腦,提醒著自己的心!
它們沒有忘記,從來沒有忘記……
怎麼可能忘記,怎麼可能忘記啊!
秘色激動地猛然回首!——月色星光,幽夜無聲,身後的人已經放慢了馬匹的腳步,淡淡的笑容隱隱從白色的斗篷中閃現……
秘色心下一熱,「你……你……」
那人又是輕笑,留一隻手提著馬韁,另一隻手緩緩——撩開了斗篷的風帽……
……
是漫天的月色星光,都投射到自己的眼底了麼?
還是,遙遙的夜空中,有璀璨的煙花騰空綻放?
或者,是自己的心湖,開滿了大朵大朵的清蓮。
抑或,有朵朵的白雲,柔柔倒映入明淨的湖畔……
那清雅無儔的面容,點點從白色的斗篷中釋放而出,明淨如蒼天朗月,俊美如絕世姣蓮!
秘色再也顧不得什麼,一把抓住他那白色的衣襟,將臉頰整個撲入其中,放自己一刻任性地——嚎啕大哭!
多少多少的委屈啊,多少多少的等待!
多少多少的擔憂啊,多少多少的惆悵!
都是為了一個人,都是為了此刻的相見!
夜色靜寂,星月無聲,天地之間悠悠迴盪著秘色痛快淋漓的哭聲,直哭得浮雲遮月,星光淡然……
……
「陸吟,真的是你嗎?我終於找到你了啊……」當淚水已經流乾,秘色的哭泣仍未散去,而是轉化為喉頭的哽咽。
她緩緩伸出手去撫摸陸吟的面頰——她害怕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場虛浮的夢,她真的害怕再一睜開眼睛就又不見了陸吟的身影……
陸吟的眼中,亦是淚光閃爍。既是重逢的快樂,更多的,則是對秘色的心疼。
秘色那痛斷肝腸的哭泣重重扯痛了陸吟的心,彷彿自己的心魂都已經在那哭泣中被撕碎成片片,片片融入秘色滴滴的淚,在這寂靜的月夜,黯然神傷……
……
陸吟將秘色緊緊擁入自己的懷中,這一刻的心情已經無法再用語言來表達。都說人類的語言是最為豐富與細緻的傳達符號,但是此時此刻,這世上的語言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足以表達自己的心!
陸吟只能將秘色緊緊擁在懷裡,緊緊貼上自己胸膛,讓自己的心跳,去做最真實、最直白的表達吧……陸吟相信,秘色一定能夠聽到,一定——能夠聽懂!
擁著秘色在懷,感受著她身體柔柔的輕顫,鼻息間繚繞著她發間幽幽的香,陸吟渾覺自己的生命又完整而豐盈了起來。
天地蒼茫,萬籟俱寂,陸吟多想讓這一刻成為永恆……只要能這般擁住自己心愛的人兒,這一生再沒有更多的索求,財富、名利不過都是過眼的雲煙,只有這一刻的相擁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的……
如果能夠保住此刻的幸福,陸吟願意用一切去交換,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
良久……良久……彷彿又萬年恆久,卻又似轉瞬飛逝,秘色羞紅著臉頰從陸吟懷中掙扎起身,迷夢的眼神婆娑著緋紅的臉頰,彷彿綻放於暗夜的迷離之花。
陸吟心頭重重一震!已經多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凝望過秘色;已經有多久,不曾擁有過她獨為自己的點點羞紅?當年當秘色從天德關遽然消失,那一刻陸吟覺得自己幾乎死去,他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這般擁抱秘色,再也沒有機會凝望秘色嬌羞的笑靨……
陸吟……這般清雅無儔的男子,合該遇上一個更加完美的女子來共度終生啊,不應該是自己,不應該是早已經丟失了心的、這般不堪的自己……
情感、理智,臣服、固守……秘色在陸吟營造起來的迷情網絡中載沉載浮,每當火焰剛剛燃起,心底變更快地砸下重重的冰塊;每當想要主動回應陸吟,腦海深處又會清亮地響起警告的銅鈴……
這般的冰火相加,這般的兩難之選,幾乎要將秘色推入瘋狂的深淵!
儘管擔心傷到陸吟,但是秘色還是在一切即將徹底燃燒起來之前,用盡最後一點清醒的力量,猛然推開了陸吟!
……
清涼的夜風,驟然鼓蕩而來,侵入陸吟與秘色之間狹小的世界裡,吹散了剛剛氤氳而迷離的情霧。
陸吟兀自氣喘,他在拚命壓抑自己身體裡翻湧如潮的情愫,眼睛卻已經關切地上下打量著秘色,雙手也溫柔地替秘色拉好衣衫,理順了秘色被揉亂的一頭青絲。
秘色低低垂著頭,不敢望向陸吟,雙手死死抓住馬鞍,唯恐一個趔趄跌下馬去。
陸吟努力平復下紊亂的呼吸,率先打破尷尬,「秘色……對不起……是我唐突了……我實在是,太想你了,所以一時控制不住自己……如果你生氣了,就打我幾下吧……」陸吟作勢拉起秘色的手臂,砸向自己的胸膛,卻沒想這一砸反倒砸出了秘色的眼淚!
秘色的淚,在月色星輝之下,滴墜如瑩潤的珠串,「陸吟……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米馨兒她,她也跟我來了黠戛斯,所以我不能……我不能……」
陸吟的手重重地握住秘色的手腕,「秘色……你的意思是,這一次,你又要將我推開了,是嗎?你總是在考慮別人的心情,你總是擔心別人受到傷害,可是你為什麼不考慮考慮我的心情,你為什麼就不怕自己受傷!」
陸吟將秘色的手貼上自己的心房,「秘色……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無論是在這裡,當著你;還是在契丹,當著那貴為可汗的耶律阿保機……我都做不到,我都不會答應!我的心裡,自從十三年前越州的大雲光明寺前,已然只能盛得下一個人的身影,它已經牢牢地烙印入了我的生命、我的血脈,除非死去,否則我無法再去接受旁人!」
……
秘色黯然,淚眼婆娑著凝望陸吟,「陸吟……這一生我已經欠你太多……可是米馨兒她,對你是真的情深意重。為了來尋找你,她不惜拋開自己身為契丹長公主和薩滿奧姑的崇高身份,不辭辛苦,不怕勞頓地跟我來到黠戛斯……陸吟,米馨兒是一個值得你珍惜的姑娘,她比我更適合你啊……」
陸吟眸光沉痛,深深凝望著秘色,「秘色……你說了這麼多,該不會僅僅是為了米馨兒吧……或者應該說,我與你之間早已錯過,你的心早失落在了回鶻,所以你無法回應我的感情,無法踐約你我的婚事了吧?所以,你才要盡力給我找到一個美好的姑娘,盡力給我安排下一樁看似完美的情緣——這不過都是因為你的心裡已經無法容納我,就像我的心裡再也無法承載別人一樣!」
秘色如遭雷擊,淚水直直滑下……是啊,是啊,自己完全無法否認陸吟所說的一切,自己的心真的是早已經丟在了回鶻,早已經裝不下其他的人了呀……
尤其是在契丹的那三年,痛定思痛之後,夜深人靜之時,越發聽得清自己的心,越發看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幅畫面……
尤其,尤其是從契丹離開,重歸回鶻,雖然滿目殘垣斷壁,卻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歸宿之心……自己的情,自己的愛,都已經悄然中深埋在那片土地,儘管心會流血,儘管情會受傷,但是卻離不開,捨不下……
刻骨的相思,蔓延的離愁,都是離開那裡才知道……
……
長天朗月,星光熠熠,秘色坦然凝望陸吟,緩緩點頭……
忍下心,直面陸吟眸子中閃耀而起的星碎光芒;按下情,從此學會忘記——忘記十三年刻骨銘心的記憶,忘記月光下如蓮的清雅,忘記竹笛清音縈繞心懷,忘記天青秘色荷葉杯,忘記百轉千回這段情……
如果不這樣,便是更深的傷害;如果不這樣,陸吟將被拽進更深的漩渦。自己已經虧欠他太多太多,早早放他一條生路,就讓所有的痛與苦,自己來背!
如果,如果,如果此生能夠重新來過,千難萬苦也絕不會讓那一次命運的錯過重新演繹……從未想到,那一次出乎意料的錯過,竟然造成一生的無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