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妖異月夜
夜。深沉。
本來月圓如盤,繁星點綴,這其實是個璀璨的夜,奈何秘色心底已然湧滿無邊無際的霧靄,縱然星月齊明,也無法照亮她眼中的混沌。
瑜閭篤姑也要來,卻被秘色鄭重地推拒。這樣的拍賣,這一個夜晚,必然會發生太多醜惡的事情,瑜閭篤姑是神聖的薩滿奧姑啊,她更是一個未經過人事的姑娘,如何能讓她那雙乾淨的眼睛,去目睹這人世間最醜惡的一幕!
其實,秘色自己心下又如何不鼓擂陣陣?
她多希望能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多希望一旦自己無法忍受下去,會有個人能夠代替自己,以不錯過陸吟,以盡一切的可能救陸吟脫離險境啊!
可是,她不能,不能帶瑜閭篤姑同去。一旦陸吟真的在今晚的拍賣會中,就算自己趕到得再及時,也難免會遭遇一些難堪之事……
秘色不願讓陸吟這樣的一幕被瑜閭篤姑目睹。她要保護瑜閭篤姑,更要保護陸吟啊!她希望,陸吟在瑜閭篤姑的心目中,永遠是完美的,完美得宛如清蓮,完美得一如初見……
最難最難的事,還是讓自己來扛吧。
最不堪最難忍的事,還是讓自己來目睹吧。
自己已然是這般的不堪,自己已然失去了再擁有陸吟的資格,所以,就算心裡再苦再難,自己都要撐下去,都要將陸吟完好地帶回米馨兒身邊!
……
秘色將身上翠色的披帛取下來,權當面紗,隱隱遮住五官。
這樣的夜,這樣曖昧的拍賣,想來買主都是不願全然暴露自己的身份吧。看著身旁掠過的幾個人,有男有女,均是行色匆匆,衣飾遮掩,想來大家心中也是有著心照不宣的吧。
白日間的那座氈帳,碗口粗的樹樁圍繞起來的院落裡早已一片空寂,那拍賣奴隸之用的高台空空地站在夜色裡仿若魅影。
氈帳內,隨著門簾的挑起滑落間,流瀉出昏暗曖昧的光線,更有來自西域的絲竹之聲,曼妙裊娜如柔滑的蛇,直直鑽入耳鼓。這一切,在幽深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地神秘與妖異。
秘色也隨著一干買家走向氈帳的門口,不想卻被攔住了!
秘色不明所以地呆呆望著那站在陰影中的看門人。看不到他的面容,更聽不到他的言語。他只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彷彿等不到那個結果,便絕不會放秘色走進氈帳。
秘色急惶萬分。
恰好身後又來了一位買者,穿著黑色的巨大的斗篷,整個面容和身形都被斗篷安全的罩住,全然看不清那人一絲一毫的長相。
秘色定定地望那位買者,看他輕車熟路地將手中的一錠黃金交與那看門人,看門人遂伸出手,使出請進的手勢……
接下來又是一個買者,看走路的姿態分明是個女子,卻也穿著男子的黑色斗篷。那女子同樣將一支成色上好的玉鐲交付給看門人,繼而順利地走進了帳篷。
秘色頓悟,原來今天來參與拍賣的買家必須要向看門人交付相當數量的財物,以示購買的誠意,或者說亮明自己的身價,證明自己有購買的能力……
……
秘色重重躊躇。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銀兩,當初從契丹離開時,耶律億所贈與的財物全都被秘色留在了契丹,沒有帶走。身上僅有的一些散碎銀兩,也都與瑜閭篤姑在黠戛斯長達一個多月的等待中,消耗殆盡。更何況,看其他買家的出手,都是相當闊綽的,縱然自己手裡還有的這些散碎銀兩,全加起來也絕不可能夠得上入門的資格。
秘色羞赧著退出門來,腦筋急速轉動著。忽然她提起裙裾飛奔起來,直直衝回住所,取了一樣物件兒,再次飛奔回來!
她將手中的物件兒遞與那看門人,明顯地感覺到看門人呆呆一愣,甚至在猶豫是否該接過秘色手中的物件兒。
那看門人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給秘色打了個手勢,以示等待,他自己回身向內,走向了光線昏暗的帳篷之中。
藉著這個空當,秘色努力睜大雙眸向帳篷之內窺探。但是一切都是徒勞,彷彿就是為了增強今夜的神秘感,主辦者竟然在帳篷門內樹立起一幅巨大的簾幕,紫色的紗籠完好地將帳篷內的一切掩藏其中,只透過幾絲迷離的燈光,更加顯得帳篷內的一切,充滿了神奇的誘惑。
……
少頃,帳篷內忽然傳出一聲低呼,「這是大唐皇家專用的秘色瓷啊!這可是無價之寶!……」
秘色黯然。她遞出去的那個物件兒,正是當初在契丹所燒製的秘色瓷。不過不是她燒製的,而是陸吟為她所燒製的那支荷葉杯……
天青絕色,廖若晨空,純淨而透明的釉色就像是陸吟對秘色的那顆心啊……
就算秘色瓷,已經是無價的至寶,又怎麼比得上,陸吟的那一片深情!
秘色心中默默吟詠著陸吟離開時留給自己的那首《蓮葉》詩:「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在君塘上種,埋沒任春風。」秘色心下所有的惶亂漸漸平靜下來,一種柔韌的堅定牢牢仰首:陸吟,你的心、你的情,我決不會不知珍惜,我會用我的全部、我的命,去換回你的安全與幸福……
不論發生什麼,不論有多難,我都會找到你,我都會——帶回你……
荷葉杯……那是我唯一隨身帶著的物件兒,小心翼翼,捨不得一點閃失,但是,我今天不得不放棄它……
陸吟,你懂我的,對麼?
你不會怪我的,對麼?
……
看門人走了回來,態度舉止上似乎恭敬了許多。不但伸出手做出請進的手勢,甚至微微地彎下了腰。
秘色一顆惴惴的心,終於安穩地落下。顧不得給那位看門人回禮,便腳步匆匆地向裡走去,想要趕緊繞過那道紫色的簾幕,看清帳篷內的一切!
陸吟,你到底在不在帳幕之後?
我與你之間,那曾經的千山萬水,是不是只剩下了眼前的一簾之隔?
……
心如脫兔,身似奔鹿,秘色幾乎等不及繞開那道巨大的紫色紗簾,一揮手將紗簾推開,簾籠上懸掛的一串黃銅鈴鐺發出清脆的叮噹之聲!
銅鈴的振動,驚擾了帳篷內所有的人,人們都抬眼望向秘色的方向,一張張隱藏在各自衣飾之下的臉孔,僅僅現在燈光中的下頜在迷離的燈光下放射著奇異的光。
秘色也愣了,下意識拽了拽臉上權作面紗的披帛,盡量多地遮掩住自己的面容。
更讓她驚訝的是,帳篷中的一切,並不如她想像一般,已經開始了拍賣,而是只靜靜地坐著買家,卻根本沒有見到一個待拍賣的美貌奴隸。
秘色只得學著那些買家的樣子,在地毯上找了個位子坐下。
除了靜靜地等待,現在還能做些什麼?
已經等待了這麼久,已經期盼了這麼久,雖然這最後的一段等待將是最為難熬的,但是又怎能為了平復心焦,而打碎了之前所有的努力?
等待……等待……
陸吟,曾經,你也曾為了我,有過更久、更痛的等待吧?無論是越州初見之後的十年等待,還是契丹的三年之約,每一個都是那般地漫長,每一次都是痛徹了心肺……可是,你都默默地忍耐了下來,我知道那是因為你心底那真摯而濃重的情啊……
這一次終於換作我了,終於要讓我為你等待一次,我一定會堅持到勝利的終點,一定會等待到——與你相見!
……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那個白日裡負責拍賣事宜的管事,恭謹地站在一個黑衣人身畔,安靜得彷彿木雕泥塑。
不知又過了多久,秘色數著自己的心跳,幾乎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焦躁,忽地那個看門人從外面走進來,趴在管事的耳畔說了幾句什麼。
那管事的終於活動了,他低低地彎下腰,像是詢問那個黑衣人的意見,待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那管事抬起身來,笑著面對黑壓壓坐滿了地毯的買家。
「呵呵,大家辛苦了……各位也都算是我們的老客戶了,自然也都知道咱們的老規矩。這晚間的拍賣,比不得日間,不光是買家想買便做得成這筆交易,還要看看買家和那奴隸是否投緣,所以入門前要大家交上信物,讓那些奴隸挑選。他們挑選上了在座哪一位的信物,各位便有機會單獨與那奴隸見面……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你們兩者之間的商量了,萬事隨緣,希望大家都能開心……」
說著,那管事的一拍手,一排身著僕役服色的紅髮黠戛斯人魚貫而入,每個人手上托著一個蓋著絲絨的托盤,面對著買家站成一排。
管事的走到那一排托盤之前,首先掀開了蓋在第一個托盤之上的黑色絲絨,托盤上躺著一塊和田羊脂玉雕琢而成的玉珮,神態古拙,氣韻流動,一看便是價值不菲。
那管事的,臉孔朝向買家叢中的某個方向,神態謙恭,微微一笑,「一號奴隸已經選中了這塊羊脂玉珮。請玉珮的主人,逕自去一號帳篷吧……」
如此這般,那管事的一一掀開托盤上的絲絨,揭曉奴隸選中的買家,然後帶著快意的笑容看著買家從帳中離去,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
只是,秘色的荷葉杯遲遲還未出現。就連先於秘色進入帳中的那兩位所交付的金錠和玉鐲也沒有出現……
秘色不由愣怔。眼見著所有的托盤都已經揭曉,難道是自己的荷葉杯沒有被選中?
……
正在愣怔間,秘色忽然聽得那管事的赧然一笑,朝著先於秘色而來的兩位買家,「二位,實在是對不住了。二位想來也知道,您二位都想要的那個主兒,不是個善相與的,您二位也來了不止一次兩次了,我們也勸了不止三天五天了,可是那位就是不點頭啊……」
一個女子的聲音驀地從巨大的黑色斗篷中尖利地傳來,「你的意思是說,他今兒就又是誰都沒選唄?我們下次還要換過不同的物件兒來給他看,以期討他歡心唄?」
另一個買家,那錠黃金的族主人則陰惻惻地說,「你直接問他。但凡這個世界上能找得到的,能用銀子買得到的,只要他開口,千山萬水我都給他找來!」
那女子不由得語帶諷刺,「哎喲,真是癡情啊!只是不知,把這份兒情用在一個奴隸身上,是不是小題大做了?」
那男子依然陰惻惻地冷哼,「你這般不懂情的,便不配得到他!」
……
眼見著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兒越來越濃,那管事的急忙站出來打圓場,「哎喲,二位,二位……那位主兒今兒選啦,不像跟往常一樣地不通情面啦,這鐵石心腸的也終於有開竅的一天啊……二位放心,這個主兒,我們家大人是不賣終生的,只賣單晚,所以啊,二位以後一定有機會,開了竅的就斷斷不會只賣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