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契丹驪歌
流雲悠悠，芳草默默，湛藍的天空悠遠而遼闊，拂面的清風攜來野花的清芳。
這一切都是如此靜好，如果背後沒有傳來裊裊的驪歌……
逸詩（先秦以來未被收錄入《詩經》的散佚的詩歌）曾有《驪駒之歌》，「驪駒在門，僕夫具存。驪駒在路，僕夫整駕。」人們遠離之時皆歌《驪駒之歌》，久而久之，由此簡化而來的「驪歌」一詞便成為人們告別、送行的歌曲。
此時，驪歌更被悠揚的胡琴奏響，婉轉的弦聲如泣如訴，高高飄蕩在契丹草原的上空，酸澀寒涼，摧人心腸……
秘色坐在馬車上，悠然回望。鬢邊的髮絲被清風向後扯動，就連它們也是滿懷的留戀啊……
如何能不留戀，如何能不，心傷？
縱然早已經說過千百遍，自己對他無情；可是，人非草木啊，三年的執著守候，三年的默默等待，三年的溫柔呵護，三年的音容笑貌……如何做得到說走，便能夠盡數抹去？
不是不斷腸，淚已成千行……
……
轉過千方的山壁，耶律億的斡魯朵已然消失於視野。裊裊的驪歌，被清風扯碎，片段悠蕩於山野，更添惆悵萬縷。
隱隱然，斜前方忽然橫插來踢踏馬蹄之聲。未幾已經到達秘色所居的馬車旁邊，被耶律億派往回鶻護送秘色的軍官一聲驚呼，「瑜閭篤姑，怎麼是您？！」
秘色聞聲，連忙掀開馬車的簾子，紅衣的瑜閭篤姑已經一擰身子爬進了車廂！
秘色大驚，「米馨兒！你這是……？」
瑜閭篤姑的雙眸，閃亮如晝夜交替剎那的晨星，「月理朵姐姐，我要跟你同去！我捨不得你，我也想去親自找回陸將軍！」
秘色重重地躊躇。瑜閭篤姑是契丹草原的薩滿奧姑啊，她怎麼可以擅自離開契丹草原，去奔赴那時刻掩藏著危險的地方？
秘色鄭重地望瑜閭篤姑，「你哥哥，他知道麼？」
瑜閭篤姑輕笑，「姐姐，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擔心我的身份，擔心未來重重的危險……是的，我是契丹的薩滿奧姑，我是能與天神相通的人，但是現在我已經不能滿足於無助地呆在契丹草原，憑藉著上天帶給我的異能去眼睜睜看著他涉入險境而幫不上任何的忙……我要去，我要如同找個世間沒一個普通的女子一般，去尋回自己心愛的人，就算死，也要守在他的身邊……」
瑜閭篤姑說著從腰上的鹿皮兜囊裡掏出一封信，獻寶一樣地交給秘色，「姐姐，我的心思，哥哥早已經猜到，不過他並不想說破。所以他昨晚上偷偷將這封信塞入我的兜囊，信封上說要交給你……」
……
秘色顫著手指，緩緩將那信箋展開，一縷墨香悄然縈迴於鼻息，淡淡、卻揮之不去，就像耶律億那靜靜的守候，幽幽攪惹起秘色心底酸酸的涼——「秘色，我知道，你這一走，便不會回來。你我從此只能人各天涯，所有的想念，只能寄托給夢，期待沒一個午夜夢迴，能夠再見到你的模樣……其實，我根本不想放你走，我想過用我契丹可汗的力量，我甚至想過強佔了你的身子讓你懷上我的孩兒……不過，我都放棄了。縱然留得你在身旁，卻看不到你的快樂，看不到你眸中的光芒，那麼我寧願鬆開手，放你遠去，讓你去尋找你追隨的夢……或許那樣，我也會更快樂……」
「可是，秘色，知道嗎，我一點頭，下一個剎那，心裡已經開始後悔！我想推翻前言，我想不理你的心傷！我知道，只有你在我身邊，我才會快樂；所以我想只顧著自己的快樂，而不去看向你滿眼的傷！人活著不就首先該為了自己麼？為什麼我要壓抑住心底猙獰的痛，而眼睜睜看著你離開？我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我為什麼要為難自己的心！我是契丹的可汗，我是天生的驕子，我想要的，誰都休想奪走！我下令派兵，但是我隨時可以推翻我之前的口諭，我不讓他們去回鶻，這樣就算你想走也走不成！我想將你緊緊地綁在我的身旁，我有信心會早晚融化你心底的寒冰！」
「那一刻，我心狂如魔。我甚至已經召喚來了即將與你啟程的軍官，我要收回之前的命令，我想要他們將你牢牢地禁錮！」
「可是我，最終，沒有……秘色，秘色，在你面前的我，這般地軟弱，這般地優柔……我捨不得，捨不得……如果注定此生的相遇，總要有一個人受傷，那麼我情願那個人是我……我是契丹的可汗啊，我是強壯的男人，我能夠承受得起更多的痛楚……而你，秘色，你已經受過太多的苦，我不願意，我不捨得給你，多添絲毫……」
「走吧，秘色，走吧……帶著我的心，走向那一片湛藍的天際。富有天下，貴為可汗，我卻忽地發現，我沒有什麼貴重到足以送你……金銀？珠玉？它們，它們不過都是頑石啊，它們怎麼聽得懂我的心，它們怎麼看得到我的情……所以，我把心送給你——就算你不要，我也要將它送給你……帶著我的心走吧，從此後，契丹再無耶律億，只剩下無心的耶律阿保機！」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
秘色看罷，只覺——心魂，彷彿剎那間被高高地拋上了蒼茫的天空，杳遠悠蕩……
疼痛如輾轉的針，點點刺入心房。不見血，卻留下刻骨銘心的傷。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記憶中一直如桃花一般的男子啊，終究要被自己的無情，奪去他桃花一般的風貌，從此變做無心之人了嗎？！
億……
億……
剛剛張得開口直呼你的名字，卻不想你卻從此不再叫做耶律億，而是變做「無心」了的耶律阿保機……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該出現在你的面前。
不該跟著你來到契丹，不該給了你期待和夢想。
更不該，更不該霍然撕碎你三年的守候，讓你所有的深情頃刻之間化為泡影……
……
瑜閭篤姑擔心地望著秘色，望著她讀罷信後，面頰如紙蒼白，兩眼一片空茫。
瑜閭篤姑輕輕碰了碰秘色的手臂，「姐姐，月理朵姐姐……你，還好吧？哥哥他……哥哥他囑我要好好照顧你……你這樣，哥哥知道，會心疼的……」
秘色恍然輕笑，一顆透明的淚凝於羽睫之上，「嗯……米馨兒，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我不會辜負你哥哥的希望，我會讓自己堅強和快樂起來，我要遠遠地聽見他的功績，我要遙遙看得見他的偉業！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絕不會辜負他的期望，不會……」
瑜閭篤姑神色黯然下去，「姐姐……為什麼不能嘗試著接受哥哥呢？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啊……他對你用情，真的好深……」
秘色垂首，「嗯，我知道……你的哥哥，會是天下最好的男人，能夠嫁給他的女子，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妻子……只是，米馨兒，只是，我配不上他。我沒有那種能夠輔佐帝王的果敢與膽色，我的心更是早已經入駐了他人。所以，我不可以褻瀆你哥哥的感情，我必須離開，好讓他將心騰空出來，去迎納更好、更適合他的女子……」
……
瑜閭篤姑難過地別過頭去，望向車外的湛藍天空。
良久，瑜閭篤姑幽幽地問秘色，「姐姐……你心裡的人，是陸將軍，對麼？」
秘色心下驚跳！她努力掩飾自己與陸吟之間的關係，努力想不傷害到瑜閭篤姑，可是此刻，她怎麼竟然猜到了一切！
秘色垂下眼簾，「米馨兒……我該怎麼對你說呢？是的，他是在我心裡，從當日的越州初見，這十幾年來他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裡。我曾經以為這輩子會嫁給他，跟他做一對平凡的人世夫妻，安安穩穩地度過此生。如果真的一切可以這般展開，我會感謝上蒼，我會對今生足矣……」
一抹閃亮的光芒悄然浮上瑜閭篤姑的眸子，「是的……他是那麼出色的一個人，任誰擁有了他，都會感謝上天，都會此生足矣……」
秘色拉住瑜閭篤姑的手，「米馨兒……對不起……我不是刻意想要瞞你，而是……」
瑜閭篤姑揚起嬌俏的小臉，努力綻開一朵微笑，「姐姐，不用解釋的，我都知道……我自己想通了，為什麼他之前會戴著人皮面具，為什麼他會叫做陸天青，為什麼他說他是來契丹草原找人……原來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啊……而我當時並沒有想到，所以只讓你看到了我對他鍾情；而善良的你，自然不捨得我知道真相而受到傷害……」
瑜閭篤姑握住秘色的手，又緊了緊，「我也知道，甚至當哥哥說將我許配給他時，你甚至真心地想撮合我們的……所以，姐姐，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我甚至從心底感謝你，崇拜你……」
秘色的眼窩一熱，「米馨兒，不要叫我月理朵姐姐了，叫我秘色姐姐吧。秘色是我本來的名字呢……」
瑜閭篤姑如乖巧的白兔，柔柔依偎入秘色的懷抱，「秘色姐姐……你說，我們能找得到他吧？」
秘色擁住瑜閭篤姑，雙眸望向前方，堅定地說，「會的！我們一定會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