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花之痛
黠戛斯。
此時,遊牧生活的黠戛斯尚並未出現城池,都是在水草豐美的地方組成一個個由氈帳圍合起來的聚居地。可汗莫倫思的牙帳也是隨著國民,四處遷徙的。
牙帳所在的聚居地,各色帳篷支起的街市間,人流穿行。皮毛、馬匹、鑌鐵、香藥擺滿了商人們面前的攤子。
一張木板拼起來的桌案前,一個紅衣的姑娘正襟危坐,雙眸輕闔。正為桌案對面坐著的一位西域裝束的老嫗指點著未來的迷津。
紅衣女子身畔站立一個翠衣的女子,似乎是紅衣女子侍女的模樣。既然身為侍女,本來應該是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主子身上才對,可是她的一雙眸子卻是飄啊飄地,飛向街市之間穿行的人流,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人。
黠戛斯,人們的外貌已經迥異於中原,街中往來之人多為紅髮、白膚、綠眸。間或也有黑髮的的黠戛斯本國人,但是多為奴隸與從事低賤行當的平民。
街中男子,均腰挎長及腳踝的漏斗型皮製箭囊,身後斜背長弓。
更為迥異的是,成年男女常見黥面(刺青)者,男子多黥於手上,女子則多黥於頸間。這種在中原內地只作為對煩人刑罰的手段,在這裡則衍化為一種別緻的美麗。繁複的花紋,墨青的色彩,像一朵朵神秘的花,招搖地綻放於黠戛斯人白皙的皮膚之上,黑白分明著,引人注目。
……
少頃,那老嫗滿意地起身,朝向紅衣的姑娘,崇敬地鞠躬,口中千恩萬謝,「活菩薩啊……謝謝你,謝謝你……」
紅衣的姑娘微微而笑,「老人家,這是您命中該有的福分,我只是將天意轉述給您,要謝啊,您該謝謝上天……」
老嫗開懷地笑,面上每一條皺紋裡都漾滿了笑意,「是,是……我這就回去焚香感謝上天……我終於要有孫兒了,太好了……」
老人佝僂著腰,顫巍巍地離去。望向她開懷的背影,紅衣的女子與身畔的綠衣姑娘,都是展顏而笑。
看天色已過了午時,街市上人流漸少,人們都各自吃午飯去了,綠衣的姑娘也趕緊張羅著給紅衣的女子倒水、準備飯食。紅衣的女子連忙拉住綠衣姑娘的袖子,「秘色姐姐,我自己來就好,你別忙了!」
綠衣的姑娘正是秘色。那紅衣的女子自然就是那位薩滿奧姑——瑜閭篤姑。
秘色滿臉歉意地望著瑜閭篤姑,「米馨兒,讓你堂堂的契丹長公主、薩滿奧姑當街去給人家看相算命,我的心裡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你就讓我幫你做點什麼吧……」
瑜閭篤姑笑了,「姐姐,看你說的……這是我自己願意做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什麼長公主,什麼薩滿奧姑,那些身份不過都是浮雲。能夠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換來一點銀錢,支撐著我們去找到陸吟,這才是我最開心的啊!」
聞言,秘色的眸子幽幽黯淡了下來,她仰首望天上的流雲,心下泛起淡淡的哀愁,「陸吟……你究竟,在哪裡啊?我到底要多久,才能找到你啊……」
……
一個月前,當秘色與瑜閭篤姑來到回鶻牙帳城哈拉和林之時,一切早已經歸於沉寂。
牙帳城哈拉和林、可敦城、富貴城,回鶻三大城池都已經被黠戛斯人的鐵蹄,踏成碎片……
曾經高大宏偉的漠北名城,哈拉和林、可敦城與富貴城,如今早已變做一片焦土。黑黢黢的荒涼,與周圍蓬勃的草原生機,形成巨大的反差,叫人望之心驚。
不見一個人。
甚至沒有一隻鳥飛過。
巨大的廢墟,在空曠的天地間,成為一個觸目驚心的黑色句讀,彷彿所有曾經流暢的歷史與繁榮,都在這裡,毫無預兆地——戛然而止!
回鶻的百年強盛,回鶻的千年繁衍,彷彿都立時化作一場夢,頃刻破碎。只能遠遠地追憶,追憶那些幾不真實的似水流年……
秘色與瑜閭篤姑遙望蒼茫的大地,胸臆灌滿悵惘的風。
陸吟,你在哪裡啊……
秘色的愁緒更是千萬縷,除了陸吟,還有那麼多曾經愛過或者恨過的人啊。那些曾經鮮活過的面孔,那些曾經縈繞於耳畔的娓娓話語,那些紅過的花,那些綠過的樹,那些刻滿回憶的磚石,那些流淌過心事的時光……都去哪裡了?都去哪裡了啊!
烏介。
艾山。
玉山。
雪獒阿薩蘭。
白狼買色茲。
耶律嫣然。
太和公主。
……
那麼多,那麼多的人,你們,都去了哪裡啊……
……
幾經輾轉,終於在通往西域的道路上,追上了幾個回鶻人。原來所有的回鶻人都分作三支隊伍,向三個不同的方向,遷移而去。
問到契丹來援的軍隊,那幾個人說,他們要麼戰死在了哈拉和林,要不然就是已經被黠戛斯擄掠而走,成了黠戛斯人的奴隸……
秘色和瑜閭篤姑自然不相信陸吟已死,所以潛入黠戛斯去搜尋有關陸吟的消息,便成為了唯一的辦法。
而契丹此時畢竟內亂剛解,契丹的軍隊不可能陪同二人一同進入黠戛斯境內,否則這將被視為一種明目張膽的侵略和挑戰……所以,秘色和瑜閭篤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入那陌生而叵測的黠戛斯。
為了方便在街市間搜集訊息,瑜閭篤姑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開設了一個看相算命的攤子,而秘色便負責在街市間搜尋。
總會找到的……哪怕是一個契丹人或回鶻人,他們總該知道陸吟的下落……
只要他還活在這個世上,只要堅信他還活在這個世上,就一定能,找到他……
……
「喂,聽說了嘛,達干大人午時開始拍賣黑髮黑瞳的奴隸啦!據說,一兩成色好的銀子,就能買上兩個健壯的奴隸!」街市上兩個紅髮的黠戛斯人正在邊走邊談,他們的話不期然飄入了秘色的耳鼓,吸引了秘色的注意力!
達干,這個官職同出於當年的突厥,在回鶻和契丹也被沿用下來,所以秘色知道,這個官職的意思是「統知兵馬事」,也就是說他拍賣的奴隸很可能是戰俘!
而且,黑髮黑瞳歷來在黠戛斯被視為低賤,而西北草原上,真正的黑髮黑瞳的人,恐怕大多數是漢人!
一想及此,秘色心中的火騰地燃燒了起來,她一把拉住瑜閭篤姑,顧不上收拾攤子,急急忙忙尾隨住那兩個黠戛斯人而去!
陸吟……陸吟……你是否會在那些待拍賣的俘虜中間?
……
尾隨著那兩個黠戛斯人,左拐右繞,不大會兒便來到了一座白色的巨大氈帳之前。氈帳周圍用碗口粗的樹幹環繞成巨大的院落,院內高高搭起木台,木台約一人高,兩丈見方。
此時,院落裡已經站滿了人,各種膚色,各個民族的人都有。大家都匯聚到高台之前,熱烈地談論著,等待著奴隸拍賣的正式開始。
秘色拉著瑜閭篤姑努力擠入人群,這才看見,高台後方,已經站滿了等待拍賣的奴隸。奴隸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面如菜色,蓬亂的頭髮長長地披滿了肩頭,全然看不清他們的臉。
秘色焦急地蹺起腳尖,眼光仔細地一個一個從那些奴隸面上滑過。
多麼希望,多麼希望,下一個就是陸吟,就是那張深深刻印入心魂的面容!
卻——看不真切。
每一個奴隸都是麻木著,僵硬著,全無表情,更無生氣。所有的人,幾乎是相同的一張面孔,寫滿了對前路的迷茫,寫滿了對生命的無奈……
秘色的心愀然疼痛。
無法想像,那清雅如蓮的男子,如果真的變做眼前的模樣,秘色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淚灑當場……
……
瑜閭篤姑顯然也是十分地緊張,她被秘色掌心握住的手指,涼涼地輕顫。
秘色感知瑜閭篤姑的手指的微顫,加重了自己的手勁兒,緊緊握了一下瑜閭篤姑,期望用以此來鼓勵她。
雖然,瑜閭篤姑是契丹的薩滿奧姑,但是她畢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啊……從小生活在與世隔絕的金帳之中,恍若置身琉璃瓶,雖然能夠全然看到外面的一切,卻實則根本觸摸不到瓶外的一切,甚至呼吸不到瓶外的空氣……當這凡塵俗世的災難與醜惡驟然降臨到她的面前,她會比生活在人世間的撲通姑娘更加地不知所措。可是,她竟然這般地勇敢,出了手指微微的顫抖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懼,這一個多月以來,全然看不到她一絲的驚惶失措。
秘色心下輕喃,「米馨兒……你真的是一個好姑娘,我一定要找到陸吟,一定幫你跟他終成眷屬……」
上天,我沈秘色這麼久以來,儘管經歷過痛楚,嘗到過心碎,可是我從來沒有一次,埋怨過您……因為我相信,上天一定會給我一個公平的答覆,不會這般地任由,命運一次次地打擊。
上天……如果,您允許我跟您祈求一次,那麼就請幫助我,幫助我找到陸吟,幫助我將他帶離這陌生的國度;讓我補償他些許,讓我還給他一段平靜的人生吧……
好——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