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桃花之愛
「哼！真沒想到啊，你裝神弄鬼，還真有一套啊！」一聲清冷凜冽的嗓音驀然傳來，將秘色驚得愣怔！
舉目望去，一身亮紫衣衫的述律平正執弓，站在金帳門前。
她的髮絲有微微的凌亂，眼神裡印滿了焦急，上次初見時背在後背上的長弓如今緊握手中，亮紫的錦袍上下濺滿了深紅的血跡。
不過，她的嗓音依舊清寒；她望向秘色的眸子，總是高高地仰起，仿若居高臨下的睥睨。
秘色不由得驚問，「述律平！你們這是從哪裡來？」
「哼！還不是聽說了耶律億有難！我們連夜從家裡趕來，恰好在半路上碰見剌葛和寅底石這兩個兔崽子，我要了他們的狗命！」
秘色一歎，「你，終究還是殺了他們……其實他們已經主動退去，何必不留得他們的命在？」
述律平仰高下頜，睥睨地冷哼，「你們漢人就是婦人之仁！你別以為你這點裝神弄鬼的小伎倆騙得過那兩個兔崽子，就能真的替耶律億消弭掉這場禍事！我告訴你，你幸運在身為女人！在我們契丹，薩滿通常都是女子來擔任，男人們只是旁觀者，對於薩滿跳神的禮儀只是知道個皮毛，所以他們被你暫時唬過去了！你怎麼知道他們退去的途中，不會突然回味過來，重新殺回來？！」
述律平的話，說得秘色啞口無言！
……
是啊，自己剛才不過是急中生智，聯想到瑜閭篤姑，聯想起自己大病之時曾經隱約見到的瑜閭篤姑的請神之舞……於是大膽地冒充耶律氏祖先神上身，借助神靈的力量驅散了叛軍。可是，自己畢竟是漢人啊，完全不瞭解薩滿教的細節，完全只能是憑著猜的來設計那些對話，保不準就不會被剌葛與寅底石事後發現破綻！
述律平緩緩將長弓重新背回身後，「再說，這兩個兔崽子既然反過一次，他們的賊心就不會死！他們以後但凡有機會，就還會反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不趁著這次的機會殺了他們兩個，難道以後還要為這兩個兔崽子費心！」
秘色揚眸，深深地望眼前這個果敢、堅毅的少女，她那雙明亮的眸子裡所閃爍的光彩，全然迥異於一般女子，而是——絲毫不亞於男子的雄圖之心！
述律平忽地幽幽輕歎，「耶律億就是受漢臣蠱惑太多，學會了你們漢人那些迂腐的調調兒，變得優柔寡斷，滿懷婦人之仁！我知道，此番就算他可以平復叛亂，但是他也絕不忍心殺了這幾個同宗的兄弟……所以，不如我提前替他殺乾淨，也免他將來為難！」
述律平望望秘色，似是對她解釋，似是喃喃自語，「這裡是契丹草原，這裡是野狼生活的土地！漢人的理論與婦人之仁，或許在未來會有用，但是眼下卻不能夠保證自己的生存！要想活下來，必須要狠下心來，除掉一切現實和潛在的敵人！你不殺他，他早晚要跳起來殺你！這是草原的生存法則，這是大自然的物競天擇！」
言畢，述律平亮紫的身影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就在即將隱入夜色的一剎那，她忽地轉過身來，雙眸閃亮如星，「不過，月理朵，我不得不承認，你這一次，幹得的確漂亮！換了我，孤身一人，也未必能有你這般的智慧！所以，我決定，從現在起，把你，當做朋友！不過——耶律億我是要定了的，這個，我不會讓你！」
……
秘色愣愣地望著述律平亮紫的身影緩緩隱沒於夜色的暗影之中，心中湧起明亮的欽佩。
這個女子，年紀尚小，但是她的膽量、她的果決、她處事之時的臨危不亂，她分析形勢的目光長遠……全都深深地印在了秘色的腦海中。
這個女子，這個女子是可以與耶律億匹敵的啊，她胸中那份放眼契丹未來的豪情，絕不亞於任何一位男性的帝王！
述律平，她是完全可以與耶律億並肩而立的女子，在任何的為難到來之時，她都會是最好的智囊、最能幹的夥伴、最冷靜的軍師、最忠誠的追隨者……
如果一切真的如瑜閭篤姑曾經所言，「得月理朵則得斡魯朵」，那麼或許這都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或者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疏失——那個對於耶律億而言，涉及江山、至關重要的月理朵，說不定根本不是自己，而應該是那個同樣以月理朵為小字的述律平！蕭氏述律平！
……
不幾日，耶律億所親率的侍衛親軍，便順利擊垮了「諸弟之亂」中實力最為雄厚的幾支叛軍。回到中央斡魯朵之後，聽說是秘色智勇兼備，保住了祖先的神帳與旗鼓，耶律億只覺得心下情感激盪，甩蹬離鞍跳下戰馬，奔入秘色的氈帳，一把就將秘色緊緊擁入懷中！
突來的擁抱，讓秘色在耶律億的懷抱中，驚得不知該做如何的反應。她本想伸出雙手去推開耶律億，卻被耶律億在耳畔喃喃而出的話語，阻住了。
「秘色，哦，秘色……謝謝你，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恐怕祖先的神帳和旗鼓早已經落入了剌葛和寅底石的手裡，我的可汗之位也早已經丟掉！秘色……秘色……我好害怕，我從來沒有這般害怕過……我怕祖宗八代的心血就此付諸東流，我怕千年難遇的契丹龍興的機會毀於一旦！擁有這個可汗的名號，我便能擁有更充分的空間，去實現祖先的願望，去視線契丹的統一！秘色……謝謝你替我守住了這一切。上天派你來到我身邊，果然是來幫助我的，得月理朵則得斡魯朵，秘色，上天果然待我耶律億不薄！」
秘色的心，被暖暖感動。早就知道耶律億的雄圖之心，不過之前只把它當做一個男人心底的政治夢想，卻沒想到原來耶律億更為在意的並不是個人的名利得失，而是——懷揣契丹的命運，放眼未來的天下。這樣的人是注定成為一個民族的靈魂的啊……能夠幫他守住神帳與旗鼓，秘色的心漾滿了歡樂。
不期然，一個亮紫的身影浮現在眼前。秘色心頭猛然一跳！
如果有她……
如果是她……
那麼耶律億的未來，耶律億的夢想，豈不是會更加光明，更為牢靠？
一抹微笑滑開於唇角，秘色就著耶律億的耳畔緩緩地說，「的確，是月理朵替你守住了中央斡魯朵。不過，那個月理朵，並不是我，而是，同樣以月理朵為名的，述律平，蕭氏的，述律平……」
……
耶律億一下子推開了秘色！
他桃花一般瀲灩的眸子，漾滿了不置信的痛楚，定定望住秘色，「秘色……我知道，你擔心回鶻，擔心陸吟……你想走，你一直不想留在我身邊……三年前是這樣，近日來更是這樣！不過，你也不必用這樣的辦法吧，你也不用急著把我推給別人吧！」
秘色愣了。她沒想到自己的這番話竟然讓耶律億誤會，更沒想到這竟然勾起了耶律億心底的痛苦。
秘色搖頭，迎向耶律億的眼睛，「不是的……不是你所以為的那樣。是的，我是擔心回鶻，擔心陸吟；我的確是想走……但是我剛剛所說的並不是借口，不是要把你推給別人！更何況，您是誰啊？您是契丹英明神武的可汗啊！我一個小小女子的話，怎麼可能哄騙得了您？我怎麼敢去試圖哄騙您啊！」
秘色輕輕拉住耶律億的袖子，明眸認真地凝望著他，「聽我說，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沒有述律平，我那夜儘管可以暫時騙退剌葛和寅底石，但是的確無法保證他們不會發現破綻，重新來襲！您祖先的神帳與旗鼓，歸根結底都是述律平幫您保住的！她的果決，她的勇敢，她對未來的判斷，都是足以與你並肩而立的！」
秘色輕輕垂眸，悠悠地頭一次喊出耶律億的名字，「億……相信我，她比我，更適合你……」
……
秘色一聲「億……」叫得耶律億心底情潮澎湃！
回鶻乍見，到如今已經超過了四個年頭；將秘色帶來契丹，自己默默地守護在旁，也已經三年有餘……他一直沒有直接剖白自己的心意，他一直心甘情願地等待，靜靜地守著心裡的姑娘，等著她走出曾有的記憶，等著她終能走向自己……
億……她終於直呼了他的名字啊！那麼婉轉，那樣動聽，那般地百轉千回，讓他的心都痛了啊……
可是，可是，可是這終於盼來的呼喚，竟然是離別的信號，竟然是含蓄的拒絕！
這讓他，情何以堪！
……
「秘色！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但是請你允許我保持自己的心！不管世間有幾個月理朵，不管到底哪個月理朵能夠幫我守住斡魯朵，守住契丹的江山，但是我心裡的人，只有一個！長長的四年以來，只有一個！」
秘色的心，轟然怦動！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她又怎麼可能表露出自己知道！
這世間，最美好的事情是情，可是最傷人的事情偏偏同樣是情！
不管你高貴如帝王將相，還是平凡如市井小民，在情的面前，總是公平的——即便高貴的帝王將相也會為情所困，就算市井小民也有茶飯情深。
究竟是誰在掌控著情？是上天，抑或人心？誰能知曉，誰來洞察？
……
秘色淚盈於睫，垂眸望向耶律億那墨綠色緙絲繡著的粉紅桃花的織錦袍子。
四年來，除了燔柴告天與重大的國事場合，耶律億始終喜歡穿著這般的服色，一如四年前的回鶻飲宴上的初見，一如那一刻如桃花一般瀲灩的情愫……
秘色知道，這是耶律億的默默示愛——不離不忘，恆久永固……
秘色黯然，「億……我不知道該如何說給你聽。是的，正如你三年前的所見，我在回鶻的確已經傷透了心，甚至都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但是，人就是這般地奇怪，一旦遠離那裡，一旦看不見那曾經讓自己傷心的人，悲傷似乎止歇，但是思念卻如瘋長的野草，蔓延而起……我想念那塊土地，我想念那裡的人，我沒有辦法將那段記憶從腦海中抹去，或許它早已成為一塊刻骨銘心的烙印，除非生命遠去……」
秘色得淚滴滴滾落，「如今，回鶻有難，他們，他們全都不知是否安好，我好怕，我怕再也沒有機會見他們一眼！我怕，我怕這遺憾會一輩子跟隨著我，讓我每個夜晚無法入睡，每次想起就是痛斷了肝腸！」
秘色的話，深深刺痛了耶律億的心。他伸出手，用溫潤的指腹點點拭去秘色的淚，「秘色，你是想告訴我說，如果我不放你回去，那麼即使你留在我身邊，也會一輩子不快樂，對麼？」
秘色的淚再次急急跌落，「不只是不快樂……我會是一個死人，一具行屍走肉。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早已經高高地飄到天上，飄回那片土地……」
耶律億仰天，良久，重重地長歎一聲，「唉！——好吧，好吧，秘色，我放你走！我派兵護送你去回鶻，去看看哈拉和林，去看看是否還能找得回那些人！」
耶律億的話忽地停頓，他緊緊閉上眼睛，薄薄的眼瞼微微抖動，「如果……如果他們真的都已經不在人間，秘色，答應我，回到契丹來，讓我看著你，護著你，守著你，好麼？」
慟，旋轉著刺入秘色的心。她難過，難過自己又殘忍地傷害了一個優秀的男子，可是卻又無力阻止這傷害……
……
秘色垂眸，不敢看向耶律億，「而且，我要去找回陸吟。我知道，他一定還沒死，我還感受得到他的存在！這一生，我已經欠他太多，所以我必須去找到他！我要把他帶回來，帶回契丹，帶回米馨兒的身邊……我相信，米馨兒會給他幸福，我希望他們能夠幸福……」
耶律億點點頭，愴然一笑，「秘色，那麼我的幸福呢？你有沒有考慮過？為什麼，在你的心中，我永遠是排在最後，永遠是最不值得你用心的那一個？難道——難道只以為我是契丹的可汗麼？你被這個可汗的光環蒙蔽，你以為我永遠是堅強的，我永遠會以社稷為重，所以即便沒有了你，我也會幸福快樂地活下去，是麼？」
秘色訝然。耶律億竟然一下子便擊中了她的內心，找到了她壓在心底、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那個答案！
耶律億桃花般瀲灩的眸子裡，淚光閃動，「如果我告訴你，沒有了你，我也會死掉，我也會成為行屍走肉，就算坐擁江山，就算問鼎天下，可是我的心，我的靈魂早已經跟著你，一起走掉……你會不會留下來，陪在我的身邊？……」
秘色愣住了。一滴淚還掛在睫毛之上，卻已經忘記了流下來。
秘色絕對無法想到，耶律億竟然心底藏著這麼深重的情感，竟然將自己看得如此重要！
她該說什麼？
她能說什麼？！
就在秘色努力地想要開口的時候，耶律億忽然仰天大笑，眼角甚至笑出了淚花，「哈哈，哈哈哈哈……秘色，我把你嚇到了吧！不要怕，這怎麼可能是真的！我會如你希望，做契丹的千古一帝，不沉溺於兒女私情，不拘囿於民族之見！所以——你走吧，秘色！我要你遠遠地聽見我的功績，我要你遠遠地也能知曉我的偉業！」言畢，耶律億轉身大步離去，沒有一絲留戀，更沒有一星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