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諸弟之亂
這一年,彷彿注定是一個多事的年頭。
曾經煊赫一時的大唐帝國,在接連發生了安史之亂、朋黨之爭、會昌滅佛、白馬驛之禍後,終於在這一年,被朱溫推翻!整個天下為之震盪……那強大而繁盛的大唐啊,竟也終究不保,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啊!
西北,在烏介可汗的努力之下,努力想要中興的回鶻帝國,一切的希望萌芽,都再某個清晨,被黠戛斯的鐵蹄再一次碾碎!曾被稱為「漠北第一城」的牙帳城哈拉和林,集合了西域的繁華與漠北的堅固於一身的西部名城,一夜間被黠戛斯一把火燒了焦黑的廢墟!
東北,剛剛在耶律億努力之下,統一了八部的契丹;沒想到,耶律氏一族為之拚搏了八代才奪入手中的可汗之位,卻給耶律氏,給整個契丹,帶來了一場潑天的禍事!
就在耶律億允諾秘色,將要再次出兵回鶻的這個夜晚,在耶律氏其他成年男子所掌握的幾個斡魯朵中,一場政變的圖謀已經形成了決議!參與這次政變的不是別人,都是耶律億同宗同族的兄弟: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端,甚至包括新任命的惕隱滑哥、地位僅次於可汗的於越(耶律億曾經的職位)轄底!
可以說,這些決意要反叛耶律億的人,既是耶律億至親的手足兄弟,又是耶律億統治契丹的政治班底,更是耶律億費心著意栽培提拔的人!這一次,可以說是眾叛親離,孤家寡人!
……
他們為什麼要反叛?因為契丹汗位向來實行的是家族世選制,也就是說耶律億將可汗這個位子引入了耶律氏一族,他本人三年任滿之後,這個位子就應該由耶律氏的其他成年男子擔任。但是耶律億的英明決斷,耶律億的重用漢人,耶律億對權力的牢牢掌控,都讓耶律氏其他的成年男子看不到未來的希望。他們有理由相信,即便三年任滿之後,耶律億也絕對不會讓出可汗之位,甚至會倣傚中原漢族的皇帝,將這個汗位變成他們子子孫孫的世襲制,從而破碎了其他耶律氏男人的夢想!
這,對於一個擁有政治抱負的男人來說,其威脅力和損傷,都是極其致命的!足以讓他們混亂了神智,全然拋開血統親情,罔顧手足情意,倒戈一擊,刀劍相向!
禍起肘腋,這從來都是防不勝防,稍有差池就是斷送家國的致命傷!
所以,耶律億剛剛連夜集結起來的侍衛親軍,不得不臨時改變了作戰的方向,掉頭回來鎮壓這場撼動契丹草原的「諸弟之亂」,再也無力顧及遠在西北的回鶻命運……
……
家國大禍突起,耶律億只得忍痛親率侍衛親軍前去迎擊「諸弟之亂」中實力最為強勁的一支,於越轄底與安端所率的隊伍。他們所率領的隊伍中,除了他們各自所掌握的斡魯朵的軍隊以及耶律氏本部的軍隊之外,更是加入了契丹八部之一的乙室部落的軍隊!可以說,這支隊伍已經不僅僅是耶律氏本部族的「諸弟之亂」的範疇,甚至很可能動搖了耶律億好不容易統一起來的契丹八部,一旦失敗,契丹又將回復到過去一盤散沙的狀態,耶律億所有的心血都將付之東流!所以,儘管耶律億不放心秘色與瑜閭篤姑,但是他必須要以身上的可汗之位的職責為重,只得忍痛而去,親去迎擊!
可是不成想,耶律億將侍衛親軍中的精銳部隊帶走後,剌葛與寅底石率領另一支部隊,趁著夜色,直向耶律億的斡魯朵偷襲而來!
契丹可汗,有兩樣王權的信物,一是祖先留下的神帳,一是當年唐太宗所賜封的旗鼓。可以說,這兩樣東西就仿似中原的傳國玉璽,得此兩者則可爭奪汗位!剌葛與寅底石,正是直奔收藏於中央斡魯朵金帳之中的神帳與旗鼓而來!
……
登時,中央斡魯朵一片大亂!斡魯朵中的軍隊大多已經隨耶律億前去平叛,斡魯朵中只剩下老弱病孺,面對偷襲而來的騎兵,幾乎全無抵抗之力!
目下,整個斡魯朵中,能夠支撐起主心骨的,只剩下了秘色和瑜閭篤姑。但是瑜閭篤姑為了陸吟之事,心緒已亂,秘色只能咬緊牙關,暫時忘掉回鶻,忘掉陸吟。她現在一心想做的,就是應該幫耶律億守住金帳,守住神帳與旗鼓!
她覺得,自己虧欠耶律億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不能給他未來,更不能給他現在……
她的心裡從來就沒有過與他同樣的情感,他所有所有的付出,都沒有得到自己哪怕丁點的回報,宛如泥牛入海,全無消息。
自己此生能夠為耶律億做的,恐怕也只剩下目下這一樁了吧……
……
可是,又該怎麼做?!
手上沒有可用的兵將,自己更無統兵的頭腦,如何抵抗這如狂風一般席捲而來的契丹馬隊,如何能在一個過招之間便將他們擊退!
秘色緊張地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裙擺,她的情緒也深深影響了雪狼瑟又麥。瑟又麥低低地呼著,露出滿口參差的狼牙,幽碧的眸子閃著嗜血的光芒,緊緊地護衛在秘色身畔。
秘色心下暖暖感動。她看得出,瑟又麥已經做好了用生命護衛自己的準備。這只三年前還是一團柔弱的小雪球的小傢伙,此刻已經長成了雄壯的公狼,更成為了契丹草原上狼群的王者!
只是,瑟又麥總是捨不得秘色,每次在外面跟狼群盤桓了幾日後,便會回到秘色身邊。
此刻,看著瑟又麥,一線亮光忽地在秘色腦海中蓬勃燃起!
秘色蹲下身,摟住瑟又麥的脖頸,聲音短促而又清晰,「瑟又麥,去,去召集你的狼族朋友們!帶它們來中央斡魯朵,讓它們來幫助我守住耶律億的旗鼓和神帳!」
那通神的雪狼瑟又麥,只堅定地望了一眼秘色,毫不遲疑地,整個身子如一道白色的閃電激射而出!
未幾,空曠的草原之上,便迴盪起悠蕩而又蒼涼的狼嚎之聲。
可是,對於秘色來說,比那狼嚎之聲更為恐怖的,是斡魯朵之外踢踏而來的馬蹄之聲!那馬蹄聲宛如一陣急驟的旋風,所到之處,便是一片哭喊聲、金屬撞擊聲,還有火焰在夜風中獵獵燃燒之聲!
……
那聲音已經迫近了中央斡魯朵,迫近了幾乎已經無人守衛的金帳!
秘色緊緊環抱住自己的雙臂。寒冷從骨縫中涔涔而出,彷彿再多的衣料都已經無法阻住寒冷的蔓延,四肢百骸全都凝凍成白色的霜花,秘色幾乎快要被自己身體裡湧出的寒意凍成寒冰……
她害怕,真的害怕……一個弱質女流,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危難,從來沒有肩負過這樣重大的責任!
可是秘色又在心底努力地告誡自己,不要害怕,不要!人害怕的時候,本能地是想要逃避,或者尋找他人的幫助。但是此時,自己肩負著替耶律億守住旗鼓與神帳的重任,絕不可以逃避,更全無他人可以倚仗!只能依靠自己,只有自己能夠幫自己……秘色努力要自己鎮定下來,以排開思緒的紊亂,努力想好下一步的因應之策!
米馨兒……米馨兒,如果你此刻能夠在我身邊就好了。你是薩滿奧姑啊,你是能與天神相通的人,如果你在我身邊,他們一定會聽從你的勸告,將兵退去吧!
……
忽然之間,只聽得金帳大門外,刀刃劈入骨肉的聲響破空傳來,幾聲慘叫如暗夜中怒放的毒花,招搖起它陰森的笑靨。
雜沓的馬蹄聲,如一盆豆子猛然間傾倒於木案上,嘩啦啦,亂而擁塞。
該來的……終於來了……
帳外僅有的幾個衛兵,剛才傳入耳鼓的慘叫之聲必然就是他們所發出的。
瑟又麥……瑟又麥的嚎叫還在曠野上空繚繞,聽那距離還很杳遠……
沒有人能夠幫自己。
就連逃,都已經沒有了退路。
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
……
剌葛與寅底石端坐在馬背之上,凝視著標誌著可汗統治的中央斡魯朵金色大帳。只要再搶奪過祖先的神帳與旗鼓,趁著耶律億領兵在外之機,提前舉行燔柴告天的大典,那麼契丹可汗的寶座便是自己的了!
夢想啊……這是沒一個契丹男子,畢生追求的夢想啊!
如今這夢想已經近在咫尺。事先也早已經探查清楚,這金帳之中只剩下耶律億當成寶貝的漢女一人,再無一兵一卒!似乎只需要一伸手,盡可以緩慢而優美地伸出手,在月色星光的籠罩之下,那等了多年的夢想,就將實現!
幸福感來得這般迅即且簡單,就像山谷間清晨籠起的白色霧靄,氤氳著、輕巧著,柔柔環繞著自己的身周,濕潤地、清涼地,來去只需自己衣袖揮揮,全不費太多的力氣。
等到耶律億回來了,就算他手下的兵將還保有實力,但是在已經陷入自己掌控的祖先神帳和旗鼓面前,在自己已經搶先舉行過了燔柴告天的既成事實面前,他耶律億縱然有三頭六臂、百萬雄師,又能怎樣?!哪一個王位不是秉奉著上天之意、祖先之靈的,難道你還敢公然衝撞祖宗的神主牌位,衝撞上天已經接受了的柴冊之儀!
哈哈,哈哈……頭腦裡想像著意氣風發的耶律億那一刻臉上的尷尬和無奈,剌葛和寅底石都笑得很開懷。
因此,他們並不想一步走到目的地,他們想盡量延長這個甜美又夢幻的過程,多品嚐一下一步一步走向夢想,擁抱成功的滋味。
於是,他們勒馬在了金帳之前,並沒有急著衝將進去。
他們靜靜地等待,等待這一切緩緩畫上完美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