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驚炸雷
十日後,一條戰報從前線傳回。這消息被嚴密地封鎖著,只有耶律億和幾個重要的幕僚知曉。
消息傳來之前的那個夜晚,秘色正在給瑜閭篤姑繡一對鴛鴦繞雙蓮的枕頭,兩個人淡淡地說笑著,燭影搖紅之中,帳篷中的氣氛格外靜好……
驀地,不知為何,秘色和瑜閭篤姑幾乎同時心頭一顫!
正做著女紅的秘色,右手的針尖一下子就穿過了手裡的布料,直直刺入左手的食指之中!鮮血如一枚閃光的紅豆,從指尖的皮肉裡跳出,鮮痛連心。秘色顧不上指尖的血珠,只一徑驚喘於心底突來的顫抖,不知道這究竟預兆著什麼。
相對於秘色的暗自驚訝,瑜閭篤姑畢竟是薩滿奧姑,她立即冥神凝息,雙眸緊閉……良久,她的雙眸還沒睜開,一雙淚痕已經印上了臉頰……
瑜閭篤姑凌亂著聲音,用冰涼的手指摸上秘色的手,「月理朵姐姐……對不起,我要先,先去一下……我要去找哥哥……我要去問他……我要去問問……」一向淡定自持的瑜閭篤姑此刻竟然慌亂得言語零落,秘色剛想握住她的手給她安慰,瑜閭篤姑卻已經先一步撤開手,流著淚向門外走去。
秘色訝然望住瑜閭篤姑那綴滿悲傷與沉重的背影,心下的顫抖漾起了一片慌亂的漣漪,卻又,不知為何……
……
「哥哥,你告訴我,他,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耶律億正在斡魯朵中辦公,瑜閭篤姑身子踉踉蹌蹌地奔進帳來,一下子撲到耶律億案前!
耶律億劍眉緊蹙,「米馨兒……終於還是瞞不了你……想來,你應該都已經『看『到了吧……」
瑜閭篤姑嬌美的臉上,淚水恣意流淌,「哥哥……我看見他流了好多的血啊……那些血一直一直地流,染紅了他的戰袍,又湧出了他的鎧甲……我看見他還在奮力地拚殺!他的身邊,沒有契丹的士兵了……那些陌生的敵人,好像一團團黑色的蟲,不斷向他身邊湧來,湧來……哥哥!你快點派兵去救他……快點派兵去救他啊……」
瑜閭篤姑,十六年來一直是端莊自持的薩滿奧姑,面上總是掛著甜甜的微笑,凡事從來淡定自若。即便身為她親生的哥哥,耶律億這也是第一此看到瑜閭篤姑如此驚惶失措,如此淚流滿面……
疼痛,深深地刺入耶律億的心臟,他擁住瑜閭篤姑,嗓音沉痛,「米馨兒,就算我現在發兵,待走到回鶻的哈拉和林,最快也要七日啊!而你『看』到的一切,恐怕早已經成了再無法改變的現實……」
瑜閭篤姑驀地停止了哭泣,一顆顆豆大的淚珠從睜大的眸子裡,直直地跌落,「不……哥哥,不……不會是這樣的,不會的!我的嫁妝已經都準備好了呀,我在等著他得勝歸來呀……」
耶律億眼睛通紅,一把抓住瑜閭篤姑的胳膊,「米馨兒!你醒一醒……不要再執迷於心魔,你要看清眼前的現實啊!」
瑜閭篤姑愣愣地望著耶律億死死攥住自己的手,緩緩地搖頭,「不會的,哥哥,不會的……上天不會這樣待我的!我是上天選定的薩滿奧姑啊,我是能與神靈相通的大薩滿啊,上天怎麼會狠心地將我拋入痛苦之中,怎麼忍心看著我流淚心碎!」
耶律億望著瑜閭篤姑滿面的心碎,他也聽到了自己的心點點破裂的聲音,「好,米馨兒,我答應你!我立即派兵去回鶻!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
……
耶律億親自送瑜閭篤姑走出斡魯朵,眼望著侍女攙扶著瑜閭篤姑,走入蒼茫的夜色,心下湧起無盡的蒼涼。
轉身。正要進賬,卻被站在帳門另一邊的身影驚住!
幽幽夜色中,秘色蒼白著面頰,翠色的身形混入黝黑的夜色,整個人像似隨時可能隨風消散,再也不見……
耶律億驚得連忙一把拽住了秘色的手臂!
當那纖弱的手臂被自己牢牢地握入了掌心,耶律億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手指已經在微微地顫抖,那手勁更是大到驚人!
耶律億壓下心底的驚懼,緩緩放鬆手上的力量,柔柔地問秘色,「你,怎麼來了?」
秘色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定定地問著,「陸吟,怎麼了?回鶻——怎麼了?!」
耶律億的心咯登一沉——千躲萬避,這一切都是最不想讓秘色知道的啊!可是,人算不如天意,秘色她還是知道了……
耶律億拉秘色走入帳篷,將她安置在軟座之上,又給她溫了一碗**,方才緩緩開口,「秘色,這一切我本不想讓你知道……我怕你會擔心,我怕你會——離我而去……」
秘色的手指握住裝著**的銅碗,一直不停地抖著,碗裡的**一點一點從碗口滴出來,恍如一滴一滴乳白的淚,重重灼疼了耶律億的心。
耶律億上前一步,蹲在秘色身前,用自己溫暖的手握住秘色的,「秘色,你不要擔心,不要擔心……三年前我將你從回鶻帶走,我便是想讓你從那些紛亂裡走開,我想保護你免受那些傷害……所以,你相信我,無論這個世上發生了什麼,縱然有天大的事,還有我,有我保護著你……回鶻的事,不要再問了,好麼?就讓它們遠離你的生活,沉入你記憶的底層,再也不要讓它們重新翻捲起來,給你增添悲傷了,好麼?」
秘色定定地望住耶律億,雙眸空洞著,明明悲傷到無以復加,卻偏偏無法湧出一滴淚水。
秘色自然看得見……看得見耶律億漾滿雙眸的疼痛與憐惜。可是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成為了無波無瀾的朽木,即便桃花瀲灩在前,卻已經再也翻湧不起哪怕一星一點的情潮。
她努力舔了舔嘴唇。草原的風,輕易地將唇上的皮膚干化成蒼白的裂片,「告訴我……陸吟怎麼了?回鶻,怎麼了?……」
宛如木雕的人偶,秘色的麻木,讓耶律億的瞳仁灼熱地刺痛!他不知道除了告訴她答案,自己該如何喚醒她壓抑至深淵的神智,如何換回她頰上重新的生動……
耶律億重重一甩頭,嗓音空曠而蒼茫,「好吧……好吧……秘色,回鶻又遭了戰亂,西北的黠戛斯再次趁著大唐被朱溫取而代之的機會,攻破了回鶻牙帳城哈拉和林!嫣然發信回來求救,於是我派陸將軍帶兵馳援。因為怕你知道回鶻的變亂,所以陸將軍走的那天,我們誰都沒有告訴你,他究竟要去哪裡……之後,我嚴令斡魯朵中一切人等,決不許將消息透露給你……」
耶律億再次重重歎息,「陸將軍去得太急了。到達哈拉和林之後,人馬未作任何停頓,便投入了戰鬥……人困馬乏,被黠戛斯軍隊以逸待勞!前方傳來最新戰報說,哈拉和林已經被黠戛斯一把火燒了個精光,陸將軍拚死相護卻如今生死未明……」
……
秘色笑了。她定定地望著耶律億,笑容如一朵點點綻開的花,一絲一絲在唇角開放——直到,直到笑得花枝亂顫,直到笑到涕淚滂沱,「你……你是在騙我的吧?你是想讓我安心地留在契丹,安心地當你的月理朵,安心地為你守住這座斡魯朵吧!哈哈,哈哈……不會的,不會的……回鶻牙帳城哈拉和林……多麼繁華的都市,怎麼可能被一把火燒個精光,怎麼可能啊……」
秘色顫抖著手,死死抓住耶律億的袍袖,「他們人呢?哈拉和林的子民呢?可汗……艾山……玉山……耶律嫣然……太和公主!他們——他們人呢?」
耶律億深深望著秘色,眼神刻滿痛楚,「他們都分頭從哈拉和林退去……據說,他們全都被黠戛斯兵給衝散了!或許他們都在一個隊伍中,或許他們全都不在一個隊伍中,甚至——甚至或許他們有一個或者全部都已經落入了黠戛斯人之手!」
「啊!——」秘色一聲驚呼,喉嚨突感甜澀,一張口,「哇——」地一口鮮血直噴而出!
這一口血吐出,彷彿秘色身體裡所有的鮮艷、所有的顏色,甚至她的生命力都一瞬間從她身體中抽離,再也消失不見!
秘色面頰上的蒼白、身體的微微搖擺,她眸子中一種頹敗的晦暗,如一個個驚雷,滾滾炸響在耶律億眼前、耳邊!
耶律億突感從未有過的驚慌,他抓住秘色的手臂,重重地喊,「秘色!秘色!秘色!……」
秘色機械地轉動眼眸,呆呆望著耶律億,「發兵……求你,發兵!」
耶律億只覺一股慟意從心底直衝頭頂,「好!秘色,你放心,我一定盡力去救回鶻,去救那些你在意的人!我方纔已經答應了米馨兒,兵馬糧草準備三天後啟程,如今為了你,我要他們連夜準備,枕戈待旦,明日一早即行出發!」
秘色怔然,雙眸中終於滾落了串串淚滴,「謝謝你……謝謝你……欠你的,我來生當牛做馬,一定來報!」
耶律億身子巨震,望住秘色,眸光黯然,「秘色……我本不求你什麼回報。可是,可是為什麼是來生?為什麼不是今生今世?!難道,難道你已經決定今生今世定然要離開我,縱然知道回鶻目下已是危險萬分,也定要回去不成?!」
秘色愴然,凝淚而笑,「你總是這般,懂我……」
那一笑,如夜半乍開的曇花,雖然顏色素淡,雖然春色一瞬,但是那一剎那間的芳華,卻是震撼人心,卻是繞樑不去……
耶律億凝視著秘色那絕美的微笑,心,痛裂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