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薩滿奧姑（下）
……
一股溫熱和堅定從掌心傳來，一個清越的嗓音打破了秘色混亂的夢魘，「秘色，醒醒！瑜閭篤姑來了，她一定會治好你！」
瑜閭篤姑……是誰啊……
秘色朦朧之中看不見眼前的人，只隱約望見一雙靈動的眸子，如昏暗之中的明珠，華彩熠熠。
耶律億微微點頭示意，瑜閭篤姑溫柔一笑，將一串銀鈴繫於腰間，左手持皮鼓，又手執皮鞭，先是默默靜肅片刻，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口中隱隱唸唸有詞。
秘色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桌案之上，一對紅燭搖曳。紅燭火焰上縹緲的煙霧，讓整個帳篷中的一切，全都變成輕紗罩隔一般的迷濛。
耳畔忽地傳來清脆的銀鈴之聲，秘色只見一個紅衣的姑娘，輕盈的身姿仿似小鹿，一邊扭動著腰肢上的銀鈴，一邊用右手的皮鞭敲擊著左手的皮鼓，環繞著那暫時闢為神案的紅燭，靈動地跳躍著。
她口中似乎喃喃有聲，清澈的嗓音全然不亞於銀鈴晃動之聲，清脆得有如一串沁涼的水珠，滴滴濡進秘色心田……心中的焦渴，竟然真的，消失無蹤。
燠熱的煩悶解除，秘色終於全然睜開了眼睛，視野裡一派清明。
那紅衣的姑娘見狀，索性不再躍動身形，兀自扭動著腰間的銀鈴，站在秘色的榻前，望住秘色甜甜地笑。
……
眼前的紅衣姑娘，本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可是秘色卻並未覺得拘謹，反倒有一種似曾相識、早該相識的感覺……
見她對著自己甜甜地笑，秘色不由得也迎向那笑容，盡量綻開自己最友好的微笑。
「我是瑜閭篤姑。我是契丹的薩滿奧姑。我是上天派來指引契丹明君的聖女。我看得穿你們每個人的前生來世……」瑜閭篤姑甜甜地笑著，卻說出了這樣一番嚴肅的語言，惹得耶律億都驚詫莫名地望著她。
瑜閭篤姑依舊甜甜地笑著，望住秘色，卻——並沒有從秘色面上找到任何異常的情緒。沒有驚訝。沒有崇敬。沒有驚懼。沒有熱切。只是一如之前，明眸盈盈，淡若秋水。
瑜閭篤姑又是一笑，對秘色問，「你不尊敬我嗎？你不怕我嗎？你不期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嗎？」
不知怎的，面對瑜閭篤姑一連串帶著鋒芒而來的提問，秘色不但不覺得緊張，甚至反倒因此而覺得身體又重新開始了正常的運轉，之前的混沌與沉重之感漸漸遠去。
秘色淡笑，「我自然尊敬你啊，就如同尊敬這個帳篷中的每一個人，因為每一個人都是上天派到這個人間的啊。」
秘色語氣稍頓後繼續說，「我不怕你，我為什麼要怕你呢，你是這麼一位活潑可愛、聰慧伶俐的姑娘，每個人都會喜歡你，怎麼會怕你？」
秘色這句話說完，已經看得到瑜閭篤姑粉嫩的面頰上綻開的一大朵微笑。
秘色繼續說，「我自然想從你這裡得到一點什麼，但是卻不是要讓你給我，而是我會努力去爭取……」
瑜閭篤姑笑意更濃，歪著脖子雙眸盈盈，「那，你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是什麼呢？」
秘色微笑，「來到契丹草原之後，因為語言不通，所以我這三年來幾乎都只呆在瓷窯中，寸步不出。而瓷窯裡呢，又只有我一個女子，所以我非常希望有一個手帕相交的姐妹啊！瑜閭篤姑你這般美麗而可愛，我想從你這裡得到一份有情啊；我想用我的友情，去交換你的那一份呢……」
……
聽完秘色的話，耶律億笑了。他的眸子裡閃過奇異的光彩，溫柔似桃花扶風。此刻的秘色雖然仍在病中，身子虛軟，面色蒼白，但是她卻似乎週身上下縈繞著奇異的光彩，讓人不得不凝眸而視。
瑜閭篤姑也笑了。但是她卻沒有望向秘色，而是斜瞟著眼睛望耶律億，甜甜的笑容裡滿是欣喜與揶揄，「哥哥，你從哪裡撿到這塊寶啊！我喜歡，咯咯！」
耶律億的心扉如被春風吹開。
瑜閭篤姑是何人啊！那是被上天派到契丹草原，輔佐契丹未來明主的聖女啊！秘色得到了她的肯定，就意味著，如果耶律億的未來真的跟秘色有關，那麼上天只有祝福，而不會降下災難……
瑜閭篤姑側過身子，鄭重地凝視著耶律億，「哥哥，你說她的契丹名字叫做月理朵，對麼？」
耶律億點頭。
瑜閭篤姑呵呵地笑著，「那就是她了！哥哥，你記住，未來的大帳要跟著月理朵的名字啊，變一個音吧，叫『斡魯朵』吧！」
秘色聽得雲裡霧裡，可是耶律億卻是眼前一亮，「妹妹，你的意思是……？」
瑜閭篤姑甜笑揚眸，「不知道啊，我可什麼都沒說。我只是說，有月理朵在，就有斡魯朵；沒有了月理朵，自然沒有斡魯朵咯……」
耶律億還想追問些什麼，瑜閭篤姑卻是輕快地跳開，揚手解下腰上的銀鈴，發出叮鈴鈴一串脆響。
瑜閭篤姑蹦蹦跳跳著向帳門外走去，手上的法器彼此撞擊，發出各樣的聲音。快走到帳門前時，瑜閭篤姑忽然跳著回身，晶亮的眸子眨呀眨的，「月理朵，你的身子今晚上就會好了。無聊的話，就來金帳找我玩兒啊！」
秘色遙望著那個蹦蹦跳跳徑直出了帳門而去的紅衣姑娘，眼底漾滿溫柔的笑。
真好……一個從小被當做聖女，當做比可汗還要尊貴的人，並沒有在那般幽閉的環境中不得不接受孤僻的性格，不清高、不傲慢，反倒是保留了一心的天真爛漫。這樣的朋友，真的是值得好好相交啊……
……
見瑜閭篤姑的身影遠遠不見，耶律億激動地一把握住秘色的手，「秘色，太好了……我始終覺得，你與我不可能是簡簡單單的萍水相逢，果然果然，果然你的到來，便是將斡魯朵帶到我身邊！」
秘色驚詫地望著耶律億，「斡魯朵，究竟是什麼？」
耶律億凝望著秘色，眸子像夜空中閃爍的繁星，「斡魯朵，在我們契丹的語言中，就是『宮殿』的意思……同時斡魯朵又是一種行政區劃的制度。如今可汗領九斡魯朵，就是說這九個宮帳，所管轄的土地、子民、士兵、財物，都是可汗的私產……簡單地說，斡魯朵就是王權，就是天下，擁有了斡魯朵，就是擁有了統治契丹的汗位！」
秘色心底疑竇頓生，「那麼，你給我取名叫做月理朵，是不是就是因了那斡魯朵而來？」
耶律億被秘色問得一愣，繼而粲然大笑，「秘色，該說，這就是天意吧！你的契丹名字是我給你的，但是我當時卻根本沒有想到斡魯朵，我把這個名字送給你，只因為你是你。」
耶律億的眸子光芒更盛，緊緊盯住秘色，「我卻真的沒有想到，原來你就是那個將斡魯朵帶到我身邊的人……怪不得，在你來到契丹之前，我們耶律氏會走過那麼多彎路，瑜閭篤姑只是說我們缺少一個天意……卻原來，那個天意因應在你的身上……那個天意不是等來的，而是要我主動去尋找得來的……」
秘色被耶律億的眼神盯得心慌，本來就孱弱的身子，此刻額頭不由得滲出了絲絲的汗意，本來已經輕爽了的身子，忽地又是一沉。
事關他的江山夢想，他如何還能放手？
如果他不放手，自己真的就今生終老在這陌生的契丹草原，陪在他的身畔？
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未來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