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愁染一江翠
初春時節,本就是孩子的性情。剛剛以為春風柔暖了,隔天它就給你來個雨雪交加。
一場草原上突然而至的倒春寒,就成功地將秘色留在了床榻之上。
誰能想到,草原的六月,還會突至這般的,寒涼?
窯工們自然想過了各種辦法,請醫生、吃藥,甚至驚動了薩滿巫師,都沒能將秘色成功地從這場突來的病症中拉回來。
儘管知道耶律億此時正在前線與奚人作戰,但是任何人都不敢將秘色的病情瞞而不報。三天後,耶律億接獲了秘色大病的消息,心急如焚,隨手將兵符令箭轉身交給身邊的一個男子,「我答應你的三年之約,我已經盡數兌現。想來這些日子你也閒適得夠久了,趕緊找點事情做活動活動筋骨吧!」
那人一愣,不敢輕易接下兵符令箭。耶律億哈哈一笑,「我既然交給你,便是信你。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毫不懷疑,攻下小小的奚人,對你來說不過是牛刀小試。我給你生殺大權,剩下的你自己放手去做就好!」
那人接過兵符令箭,叉手施禮,「於越大人,那您……?」
耶律億的眸子,瀲灩過一串桃花開放的粉紅,「我已經有半年不見她……她病了,我要即可動身去見她!」
她……那人的眸子忽地一陣幽暗,彷彿不用問那名字,他與耶律億彼此的心中也都是心照不宣地知道她是誰。
那人別開眼神,低低垂下頭去,「於越大人,請你,好好照顧她……您放心去吧,為了她,我也會將您交代的事情做好!」
耶律億瀲灩一笑,「我信你,正如三年之前你信我!我將契丹命運托付你,你將她的健康托付給我,我們彼此信任!」
耶律億說罷,一甩袍袖,朗聲大笑著昂然離去。
只留下那人,毫無表情的面孔上,一抹似乎閃爍而過的黯然……
他在,為何傷心?
……
昏昏沉沉的秘色,覺得自己似是墮入了一片沸騰的池水。池水四周冰雪覆蓋,池水上空霧氣如紗。不知怎的,秘色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池熱水的中央,進不得進,退不得退,一任陣陣燠熱攪擾心房,身子和心魂都在這摧人的燠熱之中,蹣跚踉蹌。
岸上,那冰雪覆蓋的岸上,隱隱站著一個人。只是知道他身材昂藏,卻被團團白色水霧遮住了身子,全然看不清只葉片羽。
秘色想要朝他喊叫,想讓他拉自己一把,也好逃開這一池的燠熱,走上清涼的雪岸。
卻——發不出聲音。明明張大了嘴巴,用盡全身力氣去吶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那人站在岸邊良久,似乎也並不能看到自己,過了片刻,他竟然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
「不要走,不要走……」
「等等我,等等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秘色拚命的大喊,喊破了喉嚨,喊出了眼淚,卻仿似都根本傳達不到那人的耳畔。
那人兀自堅定地走。決絕地走。
絲毫沒有一絲留戀。絲毫——沒有片刻的凝眸。
秘色惶急得無以復加,最後拼盡全身的氣力,淚水滂沱之中,心神俱碎地吶喊出聲,「陸吟——陸吟……」
……
一隻溫暖堅定地握住了自己,秘色心下恍惚,難道是他回來了?難道是他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吶喊,回身來帶自己走了?
可是卻又不對……站在雪岸之上的他,掌心應該是沁涼的,能夠瞬間傾瀉掉自己身體裡越積越多的燠熱才對啊……
為什麼是這般溫暖的?
為什麼又是這般堅定?
秘色下意識將被那手掌握住的柔荑向後拉,卻沒能成功,反倒被那手掌更加堅定地緊緊握住!
「秘色。是我。秘色,醒醒……」溫暖而輕柔的嗓音,如春色桃花,點點在秘色耳畔綻放。
眼前所有的幻象都如被石子擊破的水波,破碎悠盪開去。那本來已經杳遠而朦朧的身影,徹底化為瀲灩的波紋,消失不見。
滿心滿心的失落……秘色悠悠地睜開眼睛,望進耶律億滿是憂慮與心疼的眸子。那眸子在望見秘色睜開眼睛的剎那,瞬間光彩頓生,宛如山間的桃花,樹樹開遍……
秘色虛弱地扯開唇瓣,「你……怎麼回來了……不是還在與奚人作戰麼……怎麼脫的開?」
耶律億搖搖頭,再搖搖頭,將秘色的手擎至自己唇邊,「沒有什麼,會比你,更重要……」
淚,倏然漾滿秘色的眸子。不是這樣的……她要的不是這樣……
契丹也好,耶律億也罷,對於她而言,更應該是一個逃生的方向,可以依賴的朋友,不該再有這樣感情的牽絆……自己已經傷過那麼多的人,不應該再多加一個耶律億啊……
在契丹的三年來,秘色看得足夠清楚,耶律億合該是這個民族振興的靈魂,合該是一個影響歷史的重要人物……
不應該,將他拖入兒女私情;他的心,應該裝著天下!
秘色努力地想展現給耶律億一抹微笑,想讓他安心,想打破此刻氤氳在兩個人之間微妙的情愫,「我沒事的……不過是受了一點風寒……躺躺就會好了……」
秘色的唇,蒼白乾裂,她想笑,卻反而扯痛了唇角。耶律億心疼地看著秘色,知道她想安慰自己,想讓自己放心……
心頭驀地升起無名的怒火,耶律億恨恨揚聲,「我答應了他來見你!可是他怎麼敢讓你生病,讓你難過!早知這樣,我便不該讓他來見你!」
他?
秘色的眸子忽然閃過一絲光芒,她望住耶律億的眼睛急急地問,「他是誰?你答應了誰來見我?是陸天青麼?還是……?」秘色不敢繼續說出那個名字……她怕,她怕如果這個名字被自己說破了,便連最後一點做夢的機會都沒有了……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他……自己該如何,收拾這破碎了的,心傷……
……
耶律億一愣,「陸天青?」隨即他那桃花一般瀲灩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了悟,緊緊閉住了嘴唇,再不多說。
秘色哀哀,「告訴我,告訴我他是誰?」
耶律億微微皺眉,似是喃喃而語,「他果然遵守了與我的約定……真是個漢子,真是個漢子……」
秘色急得一把握住耶律億的衣袖,羸弱的身子努力前傾,「告訴我,他到底是誰!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耶律億眼底寫滿滄桑的痛楚,「秘色,不要問了。我相信,他也一定跟你說過同樣的話。他想說的話,早已經告訴了你;如果他不說,那就是他並不想讓你知道……我想,我們該尊重他的意思,不是麼?」
耶律億心底在無聲地吶喊,「秘色!秘色……不要再問了,不要再整個腦子裡都只想著他!此刻,在你眼前的人,是我啊……你的眼裡,你的口中,你的心裡,你真正應該關注的人,是我啊……」
……
耶律億的話,的的確確問住了秘色。
秘色訥訥,幾不能言。
是啊……是他根本就不想讓自己知道啊,他的心裡一定對自己有著深深的怨意吧……自己雖然是被強擄入那陌生的命運,就算身子的清白自己無法保住,但是自己的心呢?自己的心,自己總歸該對自己的心擁有控制力的啊……
卻依然沒有給他留下,依然丟失在了那夢掩的回鶻……
陸吟……我的確是沒有資格再對你抱有任何的夢想了呀!
你要來,我便靜靜等著你來。
你要走,我只該微笑目送你的背影。
我此生,只配成為你路邊的野花,站在那裡,千年萬年,望著你的身影,卻無法跟從你的步伐,更不配挽留你的腳步啊……
……
耶律億的嚴厲地問著身畔的窯工,「你們,都給姑娘用了什麼方法?」
那幾個漢子膽顫地囁嚅,「醫生請過了……藥也吃過了……但是都不見效。醫生說,姑娘的病,在心裡,求醫問藥都治標而不治本……無奈,我們只好又去請過薩滿巫師……可是也沒見效果……」
耶律億神色一凜,「薩滿?你們請的是哪位薩滿?」
窯工的頭垂得更低,嗓音囁嚅得更嚴重,「就是,就是平日裡當獸醫的那位……他自己說,他自己說,說自己是通神的薩滿……」
耶律億勃然大怒,一掌擊在柱子上,「大膽!你們竟然敢將姑娘的身家性命這般兒戲!那個獸醫哪裡是什麼通神的薩滿,他根本就是裝神弄鬼,草菅人命!你們竟然就敢信他,你們竟然就敢將姑娘的性命交託在他那骯髒的手上!我告訴你們,如果姑娘有個三長兩短,我把你們都生殉陪葬!」
隨後耶律億回身朝向帳外的侍衛,「拔戈,去抽那獸醫五十鞭子!如果他能活著挺下來,就算他命大!」
侍衛拔戈領命而去,在場的眾人,無不人人自危。
耶律億,契丹草原最兇猛、最勇敢的狼,雖然有著桃花一般年輕、艷麗的容貌,但是絕沒有人敢忽略他內心的雄渾!
耶律億,耶律阿保機,契丹草原上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這必將是一個統領契丹八部,狼視天下四方的人中之龍!
……
耶律億又是一聲頓喝,「去,請瑜閭篤姑來!」
瑜閭篤姑……在場的眾人都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仿似不相信一般地凝視著耶律億。
耶律億見無人行動,皺眉大怒,「我說的話,你們沒聽見麼?我要你們去請瑜閭篤姑來!」
「啊——是——」身畔的窯工們大夢方醒一般,急急退身去了。
耶律億反身重新來到秘色榻前,再次握住秘色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秘色……我要治好你……無論多麼大的代價,我都一定要治好你……如果你的病紮在心裡,人力不可為,那我就找個能通天的人來,借助天力治好你!」
秘色虛弱地望著耶律億,心下翻攪起無邊無盡的感激和無奈。
人之一世,最難最難的便是逃開情劫吧……
這般一個人中之龍的男子,這般桃花瀲灩的丰姿,卻為了自己頃刻間仿似衰老,更為了自己扔開前線的軍國大事……
那位瑜閭篤姑又是誰?看著窯工們驚訝的反應,那人一定是一位身份極為尊貴之人吧,或者是極為難請之人……都是為了自己,都是為了自己啊……
你這般對我,我卻又何能,以同樣之心回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