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寂寥荷葉杯
夜,如幕布低垂。
帳外傳來陣陣胡琴的曲調和漢子們飲酒的喧嘩。
陸天青給付了重金,明日一早便要帶上那支秘色瓷笛踏上歸途。爽朗好客的草原漢子們,今夜為他擺了一桌酒宴,作為臨別的歡送。
秘色卻沒去。心裡像是跟誰堵著氣一般地,獨自來到瓷窯,脫掉鞋襪,不顧早春的寒涼,赤著腳在木盆裡踩踏用水調和好的瓷土。聽著瓷土中的氣泡,一個一個在腳下清脆地脹破,秘色只覺得自己的心也似乎不再完整。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難道真的是春天的緣故麼?萬物復甦,惹得心兒煩躁?
腳下的涼意依然無法去除秘色心底燠熱的煩亂,秘色索性踏出盆來,用雙手抓起一大塊瓷土,顧不得形象地,赤著腳將瓷土泥塊扔到轱轆車的轉盤上,一邊踩踏轉盤,一邊胡亂地屈伸著手臂,拉伸著坯體的形狀……
這一刻的心亂,毫無掩飾地演繹在了坯體的身上,扭曲混亂的造型,百轉千回。
細膩的瓷土,旋轉在掌心,一點一點,變得宛如綢緞般,細膩柔滑。看著它一點點在自己手中,由一堆毫無靈性的泥土,化為裊娜的形體,秘色的心裡,也似乎有著什麼東西,在漸漸堆積、旋轉,只待一雙巧手,將它們脫胎成形……
……
瓷窯門外,又傳來歪歪斜斜的腳步聲,夾雜著哼哼唧唧的哼唱聲……秘色的心忽地一個閃跳,隨之被自己強壓下去,兀自埋頭在眼前的坯體上,盡量認真地拉伸著那坯體的形狀。
大門幽幽地開了,陸天青又拎著酒囊,腳步踉蹌地走了進來。
「哎喲……原來月理朵姑娘還在忙啊……嘖嘖,陸某跟月理朵姑娘就是有緣,本以為明早灰溜溜地離開,從此再無相見的機會呢……卻沒想到,月理朵姑娘竟然跟陸某想的一樣,都跑來這瓷窯裡了……哈哈,哈哈,陸某權當作月理朵姑娘是在等陸某啦……」陸天青一邊歪歪斜斜地繞著秘色走了兩圈,一邊比比劃劃含混不清地自說自話。
聽陸天青說得越來越不像話了,秘色汗著嗓音,沉聲喝止,「陸公子,你喝醉了!」
陸天青被秘色寒涼的嗓音說得一愣,他直起腰來,刻意緩緩地瞪大了眼睛,仔細地望了望秘色,「哎喲……是是,陸某喝醉了,失言失言……月理朵姑娘,大人不計小人過啊……」陸天青說著一屁股坐在秘色身前的木凳上,一雙醉眼直勾勾地望著秘色那屈伸之間如柔柔撫摸在瓷器坯體上的手。
一股鹹腥的厭惡感從秘色心底油然而起。秘色剛想開口,忽聽得陸天青低低地說起,「好像,我在你身邊,就從來都沒有說對過一句話……清醒時刻說的,你充耳不聞;喝酒時說的,你只當做醉酒的話……」
秘色重重一愣,雙眸顧不得眼前的坯體,直直望向陸天青。
陸天青卻是愴然一笑,「我這時說的話,你好不容易沒有充耳不聞,也沒有當做醉話,可是——卻又聽不懂了,對嗎?看來,就連上天都已經注定如此,上天都在催促著我早點離去吧。月理朵,無論你本來的名字是秘色還是月理朵,其實都沒有關係。你聽得懂聽不懂我的話,其實也沒有關係。我只想你知道,我來過了,這——便足夠了。不用記得。不必想起。就像浮萍與水的乍然相逢,分開後便再也沒有一絲漣漪……」
陸天青的眸子,定定、定定地凝望著秘色,第一次毫無閃躲,第一次毫無保留,第一次讓秘色真真切切看到了那壓抑在雙眸之中的流連與痛楚。
為什麼……為什麼?秘色心中一遍遍問著自己。
就算是男女之間突生的情愫,可是畢竟也僅有短短的半月,如何可能生出這樣摧裂肝腸的心碎?
莫非……他的痛不僅僅來自於當下,他的流連也不僅僅是對剛剛的半月?
秘色的心霍地顫抖成一團,大腦已經完全無法支配雙手,剛剛本已成形的瓷瓶,被雙手混亂地拉成東倒西歪的形狀……顫抖,顫抖,那從心底向外張裂而出的顫抖已經直直傳達到了指尖,秘色倉皇著眼睛,毫無聚焦地空空瞪著眼前的一片狼藉……
……
面對著秘色掩藏不住的顫抖,陸天青的眸子裡滑過串串的心疼。他苦笑著站起身來,前一刻醉酒的趔趄已然全都不見,恢復了清雅的挺拔。
他輕輕地將酒囊放在木案上,輕輕地向秘色踏出腳步。僅僅一步之遙,卻被他拉長成了天涯之遠。一步一步,重重走在彼此的心上,重重走在煙花一般綻放的記憶裡。
陸天青走到秘色身前,伸出自己的雙手,撫上歪倒的瓷瓶,堅定又敏捷地棒瓷瓶恢復了之前的細腰裊娜。
不期然,兩雙手在柔滑的泥漿中觸到了彼此,指尖都劃過一道電流。
這般陌生,卻又是那樣地——熟悉!
秘色指尖的顫抖也經由這個宛如驚鴻一瞥的碰觸,傳導到了陸天青的手上。
隔著那泥漿的柔滑與寒涼,兩雙手顫抖著交疊在了一起……
明明交疊的啊,中間卻隔著濃稠的泥漿,無法感知對方的肌理,無法感受對方的溫度……
明明隔著濃稠的泥漿的啊,但是卻清晰地顫抖著對方的顫抖,一種尖刻的疼瞬間貫穿兩顆心,情難自抑……
秘色再也無法壓抑心底如潮的熱切,她抬起眸子迎向陸天青,櫻唇開啟。卻被陸天青搶在前頭,大聲地喝止,「秘色!不要問……什麼都不要問……」
淚,如無聲的瀑布。秘色想要用手抓住陸天青的雙手,卻被陸天青霍然躲開!
陸天青突地爽然一笑,「哈哈……陸某的確是醉了,醉了……月理朵姑娘千萬不要怪罪陸某一時孟浪……夜深了,姑娘請早點回去歇著吧,陸某也要回去了,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說完,陸天青猛然拎起桌案上的酒囊,頭也不回地直向門外走去。
夜風徐來,吹動他鬢邊的長髮,火光幽幽裡,仿似飄來瓣瓣清蓮……
直到,他的身影全然消失不見,秘色方才找回自己的心,找回自己身體的感覺。
她遙遙望向陸天青身影消失的方向,哽咽得無法成語,「陸吟……陸吟……是你嗎?是你嗎?」
夜風嗚咽。
爐火幽幽。
瓷器排排靜默而立。
釉彩串串流光飛舞。
無人作答。天地蒼穹彷彿瞬間化為空寂!
沒有你,這一片世界,原來竟,這般空蕩……
……
睜開眼睛,帳外金色的陽光已然篩入了帳簾。秘色一愣,驚訝坐起。
自己昨夜是何時回到自己帳中的?昨夜又是如何回到自己帳中的?
手上與腳上應該是沾滿了瓷土粘滑的泥漿啊,自己又是怎樣清洗乾淨的?
昨夜……昨夜的情景恍若重錘,一下子敲入了秘色的記憶。
一陣寒涼的淒惶瞬間佔據秘色心魂,她幾乎顧不得整理衣裙,更沒有留意被子的羈絆,身子突地向前,一下子便從榻上直直跌落在地!
陸吟……陸吟……
秘色急惶地奔出帳門——遠處,幾個窯工說說笑笑著走回來。秘色惶然開口,「陸天青呢?他是不是還在帳篷中沒有醒來?」
幾個窯工明顯摸不著頭腦地望著秘色,囁嚅著說,「我們,剛剛送走了陸兄弟……」
走了?走了……
秘色勉強扶住帳門,身形不由得一陣搖晃。
那幾個窯工漢子擔憂地望著秘色,「姑娘,你還好吧?本來,我們送陸兄弟走的時候,是想提前告訴你一聲兒的;是陸兄弟說,你昨晚睡得遲,讓我們不要驚動了你……」
「啊……對了」,其中一個漢子一拍腦袋,「陸兄弟說在姑娘你帳篷裡的桌案上,他給你留下了什麼東西……」
還不等那漢子說完,秘色急惶惶轉身奔回帳內。桌案之上,果見一天青色絲絨所包裹的物件兒。
秘色輕輕將絲絨打開——瞬間一抹琉璃光彩,如流光飛舞。是一支荷葉杯!天青秘色,釉彩靈動!
秘色壓住心下的驚艷與讚歎,輕輕擎起這支秘色荷葉杯——杯子被雕琢成整支蓮葉的模樣,杯子的主體是一張蓮葉彎卷而成,蓮葉繞成的邊沿上還壓著一朵小小而羞澀的蓮花苞。杯子向下伶仃而裊娜的高腳,仿似荷葉妖嬈的長梗,完美地收緊了葉向下的延伸,自然地過渡到纖長的高腳……
最絕的是,這荷葉杯,並不是直接從荷葉捲成的杯子主體中來飲酒,而是在長長的莖底端,留有一小孔,飲酒時將口啜飲在莖部的這個小孔上,讓酒從杯中順流直下……這是文人雅客們曲水流觴之時的風雅做法。
吸引秘色的,當然不是這荷葉杯所代表的文人風雅,而是——天青秘色完美的將荷葉的神韻點滴展現。清水荷韻,菡萏幽幽,最為難得的是,荷葉杯上的釉色豐厚而透明,近看近乎無色,遠看方可見到廖若晨空的天青之色……
秘色的心被深深震動!雖然她也做出了顏色一致的秘色瓷,但是自己的秘色瓷與這支荷葉杯比起來,就像是青澀的幼女與妖嬈的貴妃之間的差異!這支荷葉杯的釉色之美,牽動神魂,動人心魄!
天青色絲絨中還附有一張素箋,秘色輕輕展讀:上面是一首《蓮葉》詩:「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在君塘上種,埋沒任春風。」
秘色的心愀然一痛,捧著荷葉杯和素箋奔出門去,問那些窯工們,陸天青關於這物件兒是否還說了什麼。
窯工搖頭,「陸兄弟什麼也沒說。」秘色淒然轉身,卻被那窯工喊住了,「姑娘……不知我當講不當講……這荷葉杯……是陸兄弟親手做的,他在這裡的時候,幾乎每個晚上都要跑去瓷窯,為的就是做這個東西……之前,他一直跟我們潛心地跟我們學習製作秘色瓷的配料,我們也是當他兄弟,就告訴了他……可是又怕這事兒讓姑娘你不高興,所以也就沒敢告訴姑娘……」
他每個晚上幾乎都要跑去瓷窯……
他親手做了這個荷葉杯……
「在君塘上種,埋沒任春風」……
秘色緊緊抓住荷葉杯,心如刀絞——陸吟,清雅如蓮的你,真的甘願做我生命中的一片蓮葉,任憑我無知的傷害嗎?
我怎麼可以,我怎麼有資格……
……
秘色頭昏沉著走回自己的帳篷。草原春天忽而旋來的一陣涼風,直吹得秘色的毛孔如遭針刺,身子隨之一陣陣微微輕顫。
陸天青——天青絕色,是為秘色;陸天青,分明就是將陸的姓氏冠在了自己的身上啊!一個男人將他的姓氏冠在了自己的名字之前,這份心……這份情……自己怎麼會這麼笨,怎麼會一點都沒有想到這個細節?
那清雅如蓮的背影,即便他再刻意掩飾,再裝作猥瑣歪斜,如果自己當初多留意了一點,依然可以發現的啊!
那般清雅無儔的男子,若比蓮花花亦羞,他甘願躲在那張毫無表情的面皮背後,彎折下自己驕傲的心,為的,不過是能在自己身邊盤桓數日,做那萍水的聚會啊!——蠢笨如己,竟然一無所知!
竟然,竟然——竟然又是自己親口下逐客令,將近在身邊的他,再次趕開!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你來了,卻不能好好與我相認,偏要隔著那沒有表情的假面,強裝與我陌生?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你是如何知道我正置身於陌生的契丹草原?
如今你又去了哪裡啊?我又要何時才能再次見到你……
……
身後,忽地又傳來那個窯工遲疑的嗓音,「姑娘!陸兄弟也給我們留下了話——說姑娘要是想燒製出釉色更加完美的秘色瓷,就比如這支荷葉杯,一定要在釉料中加入瑪瑙的粉末!他說他來,正是為此……」
秘色的心又是巨震!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你知道我苦苦追尋秘色瓷整整三年,卻一直不得要領,一直找不到癥結所在……所以你才出現,所以你才帶著這個答案而來……所以你才會一見面便是直接的言語挑釁,激發出我的好勝心,然後因勢利導……
陸吟……你又是怎樣知道這一切的?
秘色瓷釉彩的秘密,你又是如何知曉?
為什麼,你明明來到我身邊,卻要裝作陌生人的模樣,眼睜睜看著與我再次擦肩?
難道,我們之間,就真的這般福緣淺薄,相遇卻注定分離,想念卻無緣再見!
陸吟……
何日,才能,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