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以身相抵
……
秘色心中一動,緩緩開口,「好,月理朵就接下您這單子。但是,天青秘色瓷乃是天下至寶,不能保證每一爐都能燒製得出來,所以恐怕要耽誤些時日。如果,陸公子不介意時間,能夠留下等待,那麼月理朵相信,定能不負公子所托!」
對於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來說,最寶貴的是什麼?不是一單交易的利潤厚薄,而是——時間。拖延時間,無異於湮滅了無數個賺錢的機會,一個精明的商人,絕不會只為了一單生意,而拋擲大段的時間!
秘色的意圖很清晰,她就是想要陸天青自己知難而退,於是把這個球重新踢回了陸天青的腳下。
秘色等著陸天青自己取消之前的訂單。
除非,他不是,真正的,商人。
……
「好!」沒想到陸天青竟然一擊桌案,爽朗地應下,「陸某就留在此地等待,何時成品出爐,何時陸某離去!」
秘色絕對無法想像,球這麼快又被踢了回來。而且由於自己以為勝券在握而毫無防範,而那球又飛來得太急、太快,於是重重地砸在了秘色的心上,扯出震擊而來的空空的疼。
秘色心底的好勝心如瘋長的春草,「好,既然如此,月理朵就邀請陸公子住下!衣食費用,全都算在月理朵賬上!」
陸天青順勢大笑,「好,卻之不恭,陸某就此留下!只是,陸某大男人家,如果衣食費用都要姑娘張羅,不免太沒用了。陸某情願自賣自身在姑娘的瓷窯,以做工之力作為給姑娘的衣食費用吧!」
事已至此……秘色還能說什麼?
除了點頭答應下來,絕無第二條路可走。
人家這誠心,都甘願自賣自身在你的瓷窯裡給你賣苦力了;人家跟你訂做一個瓷笛,將來也是要另外給錢的,斷不至於用做工的付出來抵賴。於情於理,秘色都絕無拒絕之理……
可是,卻不知怎地,秘色總覺得自己已經一不小心踏入了一個設好的圈套。只是,這圈套還沒開始收緊,所以秘色現在還感覺不到現實的威脅……
這個圈套,到底是什麼呢?自己有什麼值得他陸天青這般煞費心機佈局設計的呢?
秘色只是隱隱地,似乎抓到了一個關鍵——瓷笛……瓷器各種品類的都可能,也都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偏偏是一根瓷笛?
那麼說,這陸天青,也是會吹笛之人咯?
難道,他真的是商人麼?
……
又是幾個夜晚,無法入眠。秘色瓷的問題一直一直縈迴在秘色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尤其,自從陸天青到來後,秘色的夢境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瓷笛……
清雅如蓮的背影……
陸為姓氏……
久久,久久地纏繞,看不到一個重點,得不來一絲解脫……
陸吟……我已經有多久沒有想起你?是不是就因為這樣,所以上天才要用這樣的夢境懲罰於我?懲罰我竟然沉溺於回鶻的迷情中無法自拔,懲罰我竟然因之而忘記了你真重的情……
陸吟!陸吟……
如今,你到底在哪裡呀?是不是,身邊早已經擁有了心愛的姑娘?說不定,更有一個小小的娃兒,已經學會跟在你身後,蹣跚學步了吧?
陸吟……在你的記憶中,是否還有一個人,叫做沈秘色?
陸吟……十幾年前的越州初見,早已經從你的心頭,淡淡遠去了吧?
塵歸塵,路歸路,陸吟,是不是,你我今生,從此錯過?
……
笛聲!又是笛聲……
秘色的心,顫抖起無限的蒼茫,忍不住披衣起床,掀開帳簾,走入草原初春的夜,遙望銀色月光下廣闊的天地。
是誰在吹笛?在這無夢的夜晚,在這惹動煩亂的初春……
那吹笛的人,也是無法入眠麼?也是,滿懷難平的心緒麼?
這一次,秘色聽得仔細,不是契丹的胡琴,不是西域的羌笛,而就是橫笛,源於中原的清越竹笛!
秘色的心,忽然漲滿春風,彷彿夜色中浮起淡淡的亮色,氤氳如雲,銀白似月,催動著秘色,朝向那個方向,奔去——……
那笛聲,竟然是從瓷窯中飄飛而來的。秘色站在瓷窯門前,愣怔無比。心下有小小的跳躍,但是更多的則是無邊無垠的失望。
瓷窯中的每一個人,秘色都熟悉得宛如十根指頭,怎麼可能會有那個清雅如蓮的人,怎麼可能會有那般清越如月的笛音!
秘色頹然推開瓷窯巨大的木門——房內,依然熊熊燃著的爐火,將整個內中世界映照成一片彤紅。木板搭起來的案子上,各色泥胎整齊擺放。另一邊,燒製出來的成品,釉色簇新,在爐火的映照下閃著幽幽的光。
往日一片忙碌的瓷窯,如今在寧謐的夜色裡,竟然顯出難得的幽靜卻又粗獷的美。就像一個裸著上身的漢子,勞動之後身上流著火滴著汗,雖然沒有衣飾的裝扮,但是那裸露的陽剛便已經是這個世間最完美的景致了。
秘色踏入瓷窯,左右顧盼,想看到到底是誰,這麼晚了還留在瓷窯裡,吹著這般清越而又美妙的笛聲。
爐火。
木案。
無言的瓷器。
秘色翠色的裙袂成為偌大個瓷窯中唯一靈動的存在。轉身,再轉身;不見,依然不見……
明明就是在這裡啊。明明是那般清越的笛音。
怎地會遍尋不見?怎地會平地消失?
心驀然墮入死寂。所有的亮色,所有的期待,都已經化為泡影。
腳步一個踉蹌,秘色的身形跌坐在木案之前,案子上的瓷器彼此磕碰著發出脆裂的響聲,就像此時秘色片片碎裂的心。
秘色的淚,悄然滑落。再也壓抑不住的哽咽,伴隨零落的嗓音飄溢:「陸吟,陸吟……真的不是你嗎?果然不是你啊……」
「我怎麼會以為會是你?我有多愚蠢,我有多愚蠢啊……」
「怎麼可能會是你,怎麼可能會是你啊……莫說你遠在大唐,如今音訊杳然;就算你依然還鎮守在天德關,你也不會知曉,我已經離開回鶻,來到了這片更為陌生的契丹草原……陸吟,陸吟,即便你知道我現在契丹草原,你也斷不會來見我的啊……我是這麼不堪的女子,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再見你的顏面……你該把我忘記,你該把我忘記啊……」
爐火熊熊,給俯身哭泣的秘色披上一層柔暖的紅紗;瓷器寂寂,幽幽釉光處處印滿秘色纖弱的翠衣……天地無聲,萬物吶言,都靜靜地陪伴在秘色身畔,陪伴著她動情發洩的哭聲。
……
秘色不知道,其實就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果真是還有一個人的。但是,那個人卻不能見她。當秘色頹然推開瓷窯大門的剎那,那人便飛身登上屋頂高高挑空的房梁。
秘色的尋覓,秘色的哭泣,秘色的孤寂……全都像一根根佈滿尖芒的刺,重重、重重地刺在他的心上。卻不敢閃躲,更不敢拒絕,只能眼見著那尖刺刺出殷紅的血,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那悲涼而愴痛的眸光,緊緊鎖住秘色的身形,只能一如天地,靜靜地、靜靜地陪伴在她身畔。他多想,多想讓自己來代替她,所有的傷,所有的痛,他都心甘情願獨自來背,可是——卻不能,還不能啊……
只能等待,只能任由心上的創口血流如注。為了他日的相見,必須要學會暫時的忍耐!
……
瓷窯門外,忽然傳來尖利的狼嚎。驚止了秘色的哭泣。秘色知道,一定是色又麥從外面回來,找不見了自己,故此四處呼喚著呢。
秘色心底湧起暖暖的溫意。都說狼是最孤僻的動物,它們不相信任何人,它們不輕易跟任何人產生感情。但是,自己卻又是幸運的,不但擁有了這只雪狼全部的信賴,更在這陌生的契丹草原上,彼此成了相依為命的親人……
人情冷暖,有時竟然不如一匹狼來得真心實意……
秘色起身,想迎出去,她知道色又麥如果不找到她,是不會甘心的。可是,秘色剛剛起身,便已經聽到那輕如晚風吹過落葉的沙沙聲,已經來到了瓷窯的大門外。
「瑟又麥,我在這裡。」秘色輕輕地向門外揚聲。
正待走向門口,忽地那一陣寒涼的狼嚎聲平空而起,遠比之前尋找秘色時,更為淒厲。秘色的心不由得驚跳!
瑟又麥一定已經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按說它不該如此敏感,怎地會突然狂叫至此?
秘色來不及多想,急忙打開瓷窯大門奔了出去——月光下,銀色蒼茫。威武的雪狼,仿似披了一身的月光,站在深藍的天幕前,威武驕傲。
瑟又麥看到秘色的身影,非但沒有停下叫聲,反倒仰高了頭顱,幽幽的眸子裡閃爍起刀鋒一般凜冽的寒光,直直向瓷窯警告地長嘶。
難道,有人?
秘色的心再次驚跳!原來,真的,有人……
秘色帶著瑟又麥再次回到瓷窯。依然是空空蕩蕩——爐火彤彤,釉色幽幽。
瑟又麥彷彿感知得到秘色的困惑,它抬高頭顱,引導著秘色抬頭向上,將眸子望向高高挑空的房梁——狼叫愈發尖利,含著明白的警告與威脅。秘色隱約見得房梁之間有飄忽的衣袂一閃,仿似一片流雲,倏忽閃去。
秘色大驚,厲聲喝道,「樑上君子,所為何來?」
明明有人,可是卻無人應答……
……
瓷窯門外忽地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隱隱地夾雜著哼哼唧唧的走調小曲兒,濁重的嗓音說著那人的酒醉。
「砰!——」瓷窯的大門被重重地撞開。秘色猛然回頭,只見陸天青舉著個酒囊,一邊歪歪斜斜地走,一邊口齒不清地唱。
瑟又麥忽地又是一陣警覺。秘色甚至感知到了手掌下,它頸部皮毛的豎起!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月理朵姑娘啊……怎麼,長夜漫漫,孤枕難眠麼?深更半夜的,月理朵姑娘不去睡覺,摟著個大狗,站在瓷窯裡幹嘛?」陸天青舌頭粗短地嘟囔著。
瑟又麥警告地悶聲哼著,幽幽的眸子閃出危險的光芒。秘色慌忙拉緊瑟又麥頸子上的皮毛,盡量安撫它的憤怒。
「陸公子,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不留在帳篷裡,跑到瓷窯來做什麼?」秘色一邊留意著樑上的動靜,一邊不動聲色地應付著陸天青。
陸天青仰起頭來,舉起酒囊又灌了一口酒,「哎……月理朵姑娘,陸某睡不著啊!姑娘你是不瞭解男人啊……嘖嘖,一轉眼,陸某來你這瓷窯也有半月了吧……你這瓷窯哪兒都不錯,就是一點啊,只有你這麼一個姑娘……咳,半個月都沒個女人在身邊,陸某這夜裡睡不著了呀……所以只好出來逛逛,偏這草原,春天了嘛晚上還是寒涼,恰好見到瓷窯裡還有火光,就來逛逛咯!」陸天青那本來毫無光彩的眸子,此時更是斜楞著瞥向秘色,讓秘色不由得脊樑溝發涼,厭惡地皺了皺眉。
不管怎樣,就算這陸天青再不招人待見,但是畢竟他委身在自己的瓷窯,秘色畢竟對他的人身安全,要負有責任的。此時房樑上的人,善惡不知,秘色自然也要擔心陸天青的安危。
秘色盡量低聲地對陸天青提醒,「樑上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