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青絕色
……
五月,一條喜訊傳到迭剌部,迭剌部首領、兼任部落聯盟於越之職的耶律億,率軍大敗室韋,將室韋趕至漠北,從而打通了契丹東西兩條通路。東可直達遼東,控制出海口,加強了對女真的轄制;西可連接絲綢之路,加強與西域的貿易往來。
此時,大唐衰微,回鶻勢弱,室韋新敗,沙陀、黠戛斯、女真等各族尚未成氣候,此為契丹龍興的天時。
疆界橫跨東西,溝通東西貿易,坐擁東西貿易交流的必經之路。契丹民族的馬匹、皮毛等成為上佳的商品,為契丹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此為契丹龍興的地利。
天時、地利,只差人和。契丹八部結束分裂,統一成為強有力的集權制王權,已經勢在必行!
這個終將成為契丹之龍的人,會是誰?
……
契丹草原遲來的春天,也在五月,姍姍地來了。
春雪初溶,江河解凍,迭剌部的契丹漢子們三五成群地,來到河面上釣魚。契丹人喜歡鑿冰釣魚,趁著這早春時節,冰面已經隱有鬆動的機會,輕易便能鑿穿數尺厚的冰面。而那些藏在冰面下的魚兒,早就感知了春天的到來,它們會欣欣然地等在鑿穿的冰窟窿之下,以為冰開了便是融化了,所以急急忙忙想跳出水面來,卻不成想輕易地便做了契丹漢子們網底的獵物。
秘色的瓷窯,也更加忙碌了起來。其他部族的契丹人,也對迭剌部民眾在使用上精美的瓷器羨慕不已,於是趁著春天來到,路途通暢了,便早早地來到秘色的瓷窯,選購各種瓷器。
瓷器,曾經是中原漢人獨享的珍品,作為重要的商品,經過絲綢之路,遠銷西方各國。契丹人自然早就慕名,但是因為瓷器轉銷到草原後身價倍增,除了各部酋長貴族,一般的民眾斷然無力承受。
再加上,瓷器本身易碎的特徵,並不適於契丹人遊牧而居的生活特點,如果價格再極為高昂,契丹民眾即便買的起也是用不起的了。
而如今,瓷窯就開在草原上,價格甚至比自己製作皮囊、木碗還要實惠,所以契丹各部的民眾無不趨之若鶩,秘色的瓷窯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
按說,生意這麼好,秘色應該樂呵呵地在瓷窯裡忙著才對。可是事實卻是,秘色正坐在自己的帳篷裡,望著眼前桌案上一堆釉色礦石發呆。
不知為何,她試驗了這麼久,總是做不出家裡瓷廠出產的秘色瓷。釉色礦石是相同的,燒製溫度是相同的,可是燒製出來的產品,僅僅是普通的綠釉瓷,釉色在亮度和厚度上總是要差一點,出不來秘色瓷的那種光亮透影、如雨過天晴的天青釉色。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秘色百思不得其解,卻越是無解越是不想放棄,已經連續幾個晝夜沒有睡過好覺,真擔心自己哪一天忽然一夜白頭。
正出神間,忽有一個瓷廠中的漢子跑來稟報,「月理朵姑娘,瓷窯裡來了個漢人,他說我們瓷廠裡的產品都是廢材,還點名要管事的出去見他!」
秘色淡淡揚眸,「算了,不用理睬。他想買瓷,我們便按件收錢;如果不是,就隨他去好了。」秘色的心思全都沉溺在釉色的研究之中,哪裡有心情去應付這無聊之人。
那漢子似乎稍有遲疑,話似說不說地喃喃,「他還說,最垃圾的就是我們的綠釉瓷,本來能成為冠絕天下的秘色,可在我們手上卻被擺弄出一片慘綠……」
這句話宛如一根針,一下子扎入了秘色的心房。秘色騰地站起身來,「帶我去見他!」
……
挑高寬曠的瓷窯裡,爐火沖天。雖然剛剛是契丹草原的早春時節,但是爐火的高溫已經讓所有的窯工無法穿得住衣衫,一個個赤膊著上身,強健的肌肉上隱隱透出油亮的汗。
這般燠熱的窯房裡,卻因了一個人,而橫生出一方清幽。只見遠離爐火的另外一邊,放置著各種瓷器成品的桌案前,背身坐著一個男子,一襲粉藍色的寬袖長袍,清雅得宛如這清麗粉嫩的早春秀色。長髮微綰,一根白玉長簪橫差髻中,鬢邊余發隨風輕舞,一派淡雅閒情。
一見那服色與背影,秘色的心重重一震!
這服色,這背影,實在是像極了一個人啊!
是他嗎?不是他嗎?
可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秘色的心狂跳如雷,她盡力壓住腳步,緩緩向這個背影走來,「就是這位公子,要見我麼?」
……
那男子聞言,悠然轉過身來——面前似有清風拂過,飄來瓣瓣飛花,秘色眼前不覺一花,恍惚之間似乎望見陸吟在對她微微輕笑!
秘色壓抑不住心底的悸動,脫口驚呼,「陸吟!」
「呵呵,姑娘,小生姓陸,但並非名吟。小生陸天青見過姑娘……」一聲清越的嗓音穿過飛花而來,宛如一股沁涼的水,迎面而來。
飛花流過,清風偃息,眼前所有的幻覺剎那間都在秘色眼前化作虛無。陸天青真實的面容呈現在秘色眼前——可惜了那清雅的氣質,眼前的這張臉平淡無奇,五官處處全無任何吸引人眼神之處。
秘色的心咯登了一聲,心底剛剛轟然燒起來的火,被冷冷地澆熄,「原來是陸公子,月理朵失態了,還望公子勿怪。」神色之間已然恢復之前的冷肅。
「月理朵……」那陸天青並沒在意秘色有意的疏遠,逕自玩味著秘色報出來的契丹名字,像是自有感觸,「我不通契丹語,但是我也能從中領會到這名字的美麗,月理朵,豈不就是月光下美麗的花朵……真美啊……」
秘色嫌棄地看這張平淡的面孔故作風雅地猜度著她的契丹名字,不過倒也罷了,反正這名字只是耶律億為了掩藏秘色的身份而送給秘色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又有什麼重要呢。
秘色有意地岔開話題,「陸公子,不知您今天到來,是來買瓷呢,還是來訂做瓷器?」秘色的意思很清楚,要麼你是來買我現成做好的瓷器的,要麼你是來根據你自己的需要定制瓷器的,否則我沒有必要與你做那些無謂的爭辯。
這麼明白的意思,陸天青怎麼也該聽出來了。他哈哈一笑,毫無神采的眼睛望住秘色,「好吧,陸某今天是來訂做一件瓷器。」
秘色抬眸,「敢問是何瓷器?」
陸天青又是哈哈一笑,「陸某訂做的是一管瓷笛,要天青秘色。如果姑娘能做得出,陸某願一擲千金;如果姑娘做不出,那麼陸某只希望姑娘不要再做這些蠢鈍的綠釉瓷了!好好的釉料,好好的瓷土,經過那麼多人費盡心血的燒製,可是燒出不來的不過是慘淡的綠釉,真是糟蹋了這些本能燒出秘色瓷的原料!」
……
秘色瞇起眼睛望眼前這個面容平淡無奇的男子。果然,他此來正是為了這秘色瓷而來,而且一提及就是咄咄逼人!
他會是什麼身份?他怎麼識得製作秘色瓷的原料?
莫非,他也是瓷商出身?走遍天下,只為仿造秘色瓷,以便貨賣各國,賺取巨額的利潤!
這樣的人,秘色小的時候便聽得父親說起過太多了。
正是因為秘色瓷的皇室獨享的身份,使得大唐國內,包括西域諸國,甚至西洋諸國都對秘色瓷,羨慕不已,不惜千金求得一件。但是,沈家的越州瓷窯又是官窯的身份,皇家嚴令不許秘色瓷外傳。每一爐瓷燒出來,皇家的瓷官會選擇精品中的精品送入京城,其餘的,不論優劣,一律砸碎!
所以,有的以販賣瓷器為生的商人,在千方百計誘惑沈仲綸偷渡秘色瓷不成的情況下,便走遍天下各處瓷窯,只求能夠尋得仿造的秘色瓷……
想來,自己的瓷窯能夠吸引了陸天青來,便也是因了這瓷窯藏身契丹草原,不易為大唐官家查知之故……
……
這單定制秘色瓷笛的生意,接下還是不接?
顯而易見,陸天青要訂做這秘色瓷笛,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根本不是一管瓷笛,而是以此作為試探,看自己這個瓷窯,能不能做出秘色瓷來!
如果接下……可是一來自己目下的確是還沒有找到釉色不准的癥結所在,再者就算屆時能夠成功,也不過是將自己的心血明珠暗投給這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如果不接呢……恐怕就要忍受這個陸天青毫不遮掩的蔑視與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