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蕉窗夜雨
……
「秘色!……」耶律億一時間心潮澎湃難以自已,衝口喊出秘色的名字,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不知該如何將心底鋪天蓋地的情潮歸納成為合適的語言。
秘色她,秘色她應該明瞭自己的心啊。可是這三年來,她一直站在當初的那個位置上,從未向自己走近過一步。初時可以歸結為這是秘色為情所傷,不敢再輕易嘗試感情;可是三年啊,一千多個日夜已經走過,秘色依然還遙遙地站在彼岸,那麼便已經不只是療傷的原因了……或許,秘色她,對自己真的無意啊……
如果不將心事說出來,那麼兩個人依然可以這般閒在地相處;一旦直抒胸臆,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測,秘色她的確心無此意,那麼是不是以後兩個人之間反倒會樹立起一道高高的圍牆,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再無走近的可能……
如果不說出來,無非是自己一個人壓在心底的痛苦。
如果說出來,反倒可能會造成兩個人心底的難過……
與其將秘色一同拉入痛苦之中,那還不如自己一個人背負下所有的心傷吧!
秘色,究竟,我還該等,多久?
……
秘色聽得耶律億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抬眸微笑地望著耶律億,等待他接下來的話。可是,耶律億卻停住了,目光裡萬般情緒纏雜流過,似悲似喜,亦夢亦真。秘色心下不由得驚跳,仿似自己不小心窺破了他什麼秘密,卻又無法釐清這謎底到底是什麼……
兩個人之間正尷尬著,忽然帳外有人稟報,「於越,那人已經從室韋回來了……」
耶律億一聽,奮然起身,眸子裡的神情一掃之前的混沌,重新綻放出清亮熠熠的光彩,「好,備馬,我們即刻趕回『冬捺缽』!」
秘色心底有小小的驚奇滑過,帳外通稟的竟然含混地說「那人」,不提人名,耶律億竟然也能心領神會地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麼這麼神秘呢?
「這麼快就要走了麼?」秘色給耶律億捧來紫貂大氅,柔柔地問。
耶律億轉身,眸子專注地望住秘色,目光深邃而又綿長,像是飢餓的人牢牢地鎖住溫暖的餐飯,「秘色……對不起,這次實在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否則我一定會拋開一切,在你這裡多呆上幾天……秘色,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榻上的包裹裡,是我給你帶來的白狐披肩,平時要多披在身上。」
秘色回望榻上的狐裘,心下是微微的暖。幾乎每次耶律億來,都會將自己獵捕到的最珍貴的皮毛帶來。秘色鄭重點頭,眸子閃亮如星。
「秘色……」耶律億語氣稍稍粘滯,面頰上似乎隱現微微的紅,「可不可以,拜託你燒一件瓷器?」
秘色輕笑,「好啊,說說你想要什麼?」
耶律億別過臉,眼神像受驚的鹿躍動著躲閃,「幫我燒一個人俑吧,要穿你這樣翠色的衫,要有你的面容……我想帶在身邊,時刻都能看到……」
秘色的臉騰地燒紅。
還不等秘色作答,耶律億已經抓過紫貂大氅,搶先幾步跨到了帳門,將面容閃躲在帳門處投進來的光線中。
在侍衛的服侍下,耶律億站在門口穿好了大氅,即將跨步離去之時,忽地又有一個猶疑,站在原地沒有回過身來,嗓音幽幽地說,「還有一件事……三年了,我答應他三年……所以很可能你很快就要見到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離去。
……
他,在說什麼?
秘色剛剛還沉浸在耶律億所說的,想要一個人俑隨身帶著的言外之意裡,卻不想他臨走,又拋下一個更加繚繞不清的話題。
他,是誰?
我為何要見到他?
他們之間有過什麼樣的三年之約,這三年之約跟自己又有何掛聯?
難道平靜只得三年,從今天起,甚至是從此刻起,一切的一切,便都會變數橫生了嗎?
……
簾外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其實如果不是聽者的心細如髮,幾乎聽不到那腳步聲。那腳步聲,就像風輕輕掠過一片乾枯的葉,寧靜的沙沙。
秘色唇邊輕瀉笑意,暫時擱下心上的煩擾,朝向帳門處揚聲,「瑟又麥,還不進來?」
帳外似是一聲嗚咽,帳簾下緣被悄悄拱起一個邊角,一顆巨大的白色狼頭伸了進來!
那幽幽的眸子東張西望了下,見秘色面上帶笑,方才放心地將身子全數拱了進來,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訕訕地擠到秘色腿邊,用自己毛茸茸的長臉頰,在秘色裙子上蹭了又蹭。
秘色只需平伸手臂,便可以摸到白狼的脊背。當年那個棉花團一般的幼狼,經過了三年,已經長成了高大威猛的雪狼!
留在回鶻的買色茲,此時應該這般英武而強健了吧!
三年前,當秘色帶著滿心的破碎,趁著熹微的晨光,走向回鶻可敦城的東門,去與耶律億匯合的時候,本以為天地之間自己如今已是孑然一身,卻沒想到,沒走多遠,便隱隱聽得背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也曾經以為是草原上寒涼的風瓜過路邊的殘葉,可是無論秘色繼續走了多遠,那沙沙聲就是如影隨形地以相同的頻率和距離跟隨在秘色身後。秘色只好回頭,望見一團柔柔的白,瞪著清亮的眼睛,執著地望著自己。只要自己身形稍動,那小傢伙立即調動身子,緊隨其後!
秘色眼眶滾滿熱意。對它們不告而別,本以為可以就這樣靜靜地離去,可誰知不知怎麼竟然驚動了其中的一隻幼狼,被它緊緊地跟隨著。
秘色忍不住衝回來一把摟住了幼狼。良久,卻不得不重新放下。前路,陌生的契丹,秘色都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得安然,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會不會在這寒涼的草原早早凋零,如何照顧得好小小的幼狼……自己走之前,已經將兩隻幼狼托付給了艾色裡汗。儘管那孩子不能說話,不能走路,但是他擁有一顆比天山雪更加純淨的心靈,並且擁有與狼王心意相通的神奇力量,再加上他身為回鶻惕隱的高貴身份,所以秘色相信,那孩子一定能夠更好地照顧兩隻幼狼,帶著它們健康地長大,然後聽從它們自己的意願,回到草原還是繼續留在人類的身邊……
可是這小狼,卻似乎比秘色還要更加倔強。無論秘色如何誘哄、勸導,甚至佯怒地驅趕,那小狼就是定定地蹲在秘色身後,兩隻小眼睛牢牢地盯住秘色,一動不動!
晨光已經漸漸明亮起來,如果再不走,可敦城內的人們起身了之後,自己的行蹤恐怕就已經無法再做掩飾。秘色只得蹲下身抱起小小的幼狼,共同走向前方那未知的命運……
從此,兩隻雙生的幼狼,各分一邊。
買色茲留在了回鶻,留在了艾色裡汗那裡;瑟又麥則來到了契丹,跟隨在秘色身邊,整整三年。
……
「瑟又麥,又跑去哪裡了?一整天都不見影子,夜深了才回來……」秘色輕輕撫著雪狼的頭頂,像是輕輕呵責著自己淘氣的孩子。
雪狼低低嗚咽著,全然不見了狼天生的野性和威儀,倒像是一個撒嬌的孩子,跟母親低低地認錯。
瑟又麥柔軟光滑的皮毛,在秘色之間悠悠滑過,緩緩熨帖了秘色的心,讓她的心漸漸寧靜了下來。是啊……就算寧靜的歲月總不長久,就算眼前將會變數橫生,但是擔心遠遠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倒會擾亂了心神,錯過了眼前本來能夠抓住的瞬間幸福。
不去想了……不想了。該來的總歸要來,又何必早早做下不一定準確的判斷和準備?
就這樣靜靜等著吧,看看到來的事情是什麼,再想辦法因應,也就是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年,已經將秘色的心鍛造得穩定而又成熟。如今已經二十二歲的女子,對待任何的風吹草動,已然學會了波瀾不驚。
……
帳外,隨著寒涼的夜風,吹來一陣幽幽的笛聲。如泣如訴,百轉千回,在這無月的夜晚,顯得格外悲傷。
是誰?是誰在吹笛?
秘色的心突地悸動,恍若猛然推開一扇窗,窗外有瓣瓣飛花隨風而入,紛紛揚揚,罩滿週身。
最戀笛聲,卻也——最怕笛聲啊。
大唐的月光之下,曾經有一個男子,清雅如蓮,一管玉笛直令飛花輕舞,星月無言。
回鶻的草原之上,也有一個絕美的少年,紫竹笛音訴心聲,清越笛音化作最美的語言。
笛……該是一個緣。還是一個劫?
可是……如今耳畔的笛音,卻絕不可能來自於這兩個男子……
他們一個身在大唐,遠如關山明月。
一個身在回鶻,回首便是痛徹的殤……
……
想來,這笛聲不該是竹笛吧……契丹目下由於尚未統一八部,對於漢族文化接受的還相對較少,所以漢人的樂器還沒有出現在契丹草原之上。
這笛聲……或許該是羌笛,或者是契丹人慣用的胡琴(二胡便是契丹人的樂器,後傳入中原),在這樣無月的夜晚,被草原上寒涼的風遠遠吹來,扭曲了本來的音色,讓自己錯認為是竹笛了吧……
不敢聽竹笛,一聽心欲迷。
眼前總是會飛揚起那清雅如蓮的粉藍色衣袂,翩翩裊裊在皓月朗空中輕若飛花,可是卻會在一轉身之下,驀然驚現一朵花鈿一般綻放在眉間的胭脂記!
迷亂……迷亂……
清雅如蓮的身影本該是陸吟,可是為什麼卻在一轉身間化作了傾盡天下人心的艾色裡汗!
三年前的元日迷夢,就又會隨之襲來。
明明是一個夢啊。
明明蒙住了他的眼睛……
怎麼可能真的做了那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瞥見眉間的殷紅!
這驀地被似是而非的笛聲擾攘而起的心緒,怎一個,亂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