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春水秋山
契丹民族遊獵為生。又因為契丹八部尚未統一,各自守一方領地居住,所以契丹境內尚未形成有規模的城市。既然沒有城市,便幾乎見不到磚木結構的房屋,契丹人全都居住在適合遷移的氈帳之中。
但是,在契丹迭剌部霞瀨益石烈(契丹語,鄉),三年前,卻讓人驚訝地矗立起了一座磚石建造的高大房屋。這是迭剌部首領特別命在本部生活的漢人負責設計、修建的。
大房子中,經常可見火焰通天,數十個漢人男子每日裡進進出出,肩上都扛著長長的木板。上午進去的時候,木板上是一個個泥胎;傍晚時分再出來的時候,木板上的泥胎就早已脫胎換骨成為了各種釉色精美的瓷器。
原來,這裡是一個瓷窯。這在以遊獵為生的契丹草原,可是一個稀罕事,自然引來了契丹人的好奇觀望。
更讓契丹人驚訝的是,主持這瓷窯的,竟然是一個柔弱的姑娘。瓷器製作過程的每一個環節,從制胎、上釉到燒製,這個姑娘都是親力親為,細緻到幾近完美。
這個姑娘從哪兒來?沒人知道。大家便猜測著,或許這又是部落首領耶律億任用漢人的一個舉措,只是沒想到這次竟然請來的是個姑娘。
一轉眼,這姑娘來到回鶻已經足足三年;瓷窯的創建也已經整整三年。無數的瓷器從瓷窯中走入了迭剌部百姓的生活。這些質地細緻、釉色華美的瓷器,漸漸代替了契丹人世代使用的皮囊、角杯,成為了人們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物品。人們對這瓷窯,對這姑娘,從開始的猶疑與疏離,漸漸建立起了真摯的情誼。
只是,人們並不知道這個姑娘的漢名為何,只知道她擁有一個美麗的契丹名字,叫做「月理朵」……
……
不消說,月理朵便是秘色。依舊是一身翠衣,只是滿頭青絲已然按照契丹女子的髮式,在左右鬢邊編成兩條辮子,辮梢向上環起,低低垂在肩頭。
又經歷了忙碌的一天,秘色回到自己的帳篷中,才想起,今兒又是元日了……
悄然離開回鶻,來到契丹,到今日已經整整三個年頭了……
三年……耶律億的玉珮也整整送了六塊。因為契丹的可汗都是依據民情,採用巡狩制,一年當中至少要經由「春捺缽」與「秋捺缽」(捺缽,契丹語,「行宮」),作為契丹遙輦氏部落聯盟的於越(相當於宰相,統領全國政事與軍事),耶律億也自然要隨可汗同行。
只是,他每到一地,都不忘記將自己所見所歷告訴給秘色。「春捺缽」時會送來春水玉,將海東青獵捕天鵝的盛況通過玉珮的雕刻描述給秘色;「秋捺缽」之時,耶律億又會送來帶著黃皮的「秋山玉」,告訴秘色,這一次他狩獵了老虎、熊,還是鹿……春水秋山玉,這契丹獨有的玉器,成為了維繫秘色與耶律億之間溝通的紐帶。
雖然耶律億從來沒有對自己明言過什麼,但是秘色也能從這些細心雕琢又價值連城的春水秋山玉之中,窺得見耶律億的心。
玉,自古以來便是重器,無論是在中原漢族,還是邊緣少數民族之中,玉都是尊貴的象徵,玉又是與神靈相通的法器,玉更是一種矢志不渝的承諾……一個男子,一次又一次,將尊貴無比的玉器送給一個女子,這樣的心,這般的行,還用語言來訴說麼?
元日,又是元日了啊……每一年的元日,耶律億無論在哪裡,無論公事有多繁忙,他都會想方設法來看望秘色。
秘色知道,是耶律億擔心自己會在元日想起曾經在回鶻發生的種種,會沉溺於回憶的悲傷,無可自拔……
今天,他又該來了吧……
……
正思忖間,帳簾一挑,身披紫貂大氅的耶律億走了進來。
秘色忙站起身來,迎上前去,幫耶律億脫掉大氅,又連忙去溫**,幫耶律億驅寒。
耶律億微微笑著,既不說話,又不客氣,就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秘色來來回回地忙碌。
剛剛走進帳篷剎那的情形,一直溫熱在耶律億的腦海中——秘色手捧著自己送給她的那六塊春水秋山玉,眸光盈盈,淡笑如菊……
她也在想著他麼?
她也在盼著他的到來麼?
就著秘色遞過來的**,耶律億鼓咚咚喝了個底朝天。秘色柔柔地問,「肚子餓麼?要不要我準備些飯食來?」
耶律億微笑,「不餓。給你帶了些新鮮的黃羊肉來,非常肥美,已經交代給下人了,夠你吃到春天。」
秘色輕輕地笑,她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他們之間已經遠遠超越了那個凡事都要言謝的關係,如果矯情地說了謝謝,那反倒會讓兩個人都感到不自在。
秘色見耶律億早已經喝光了**,卻並不急著取走他手裡的碗,甚至眸子裡閃耀起小小的俏皮,用眼神引導耶律億垂首仔細看自己握在手中的碗。
……
耶律億一看之下,驚喜地大叫,「秘色!你成功了!」
秘色的笑又漾開了些許,「是啊,雖然附近的瓷土沒有我越州老家附近的適合,但是經過了這半年多來的反覆試驗,我終於找到了做成這種顏色的釉彩和合適的燒製溫度。只可惜囿於瓷土的品質,燒出來的瓷質地沒有要求的那般細緻,所以這個暫時只能稱作『綠釉瓷』,還不能稱之為『秘色瓷』呢!」
耶律億心疼地望秘色,他知道雖然秘色說得輕描淡寫,但是這半年中,秘色為了找到合適的釉彩和燒製溫度,一定用進了太多太多的心血,「秘色,不要太辛苦……否則,我要自毀前言,不允你再做瓷了……」
三年前,剛剛來到契丹的秘色,整個心魂彷彿都已經被掏空,無悲無喜,無慾無求,就像一具行屍走肉。耶律億因為當時剛剛被時任於越的伯父任命為遙輦氏痕德堇可汗的撻馬狨沙裡(扈衛官),負責組建侍衛親軍,所以必須要跟隨可汗遷徙,無法定下身來照顧秘色。無奈之下,耶律億只得答應秘色,讓她做瓷,並親令修建瓷窯,專門撥派人手……
其實耶律億哪裡是需要秘色做什麼瓷啊,他只是想用一件事佔滿秘色的心,不讓她再如半空中飄搖無依的紙鳶。他要用瓷來做手中的線,他要用這根線緊緊地拴住秘色,讓她一點點、一點點忘記在回鶻時曾經發生過的悲傷往事,然後一點點、一點點意識到他的存在,一點點、一點點靠近他的身邊……
這將是一場漫長的等待,這將是一個耗時的遊戲,這將是一份最重的賭注。
不過,在他的心中,這一切,都是值得。
因為他堅信,他一定會走到盡頭,他一定會贏得最終的勝利。
就像他曾經打過的每一場仗,就像他此時在契丹微妙的政治格局中的堅毅忍耐……
只要用心,並且懂得忍耐,便沒有什麼事情會逃出你的掌握。
……
秘色聽著耶律億佯怒的「威脅」,不怒反笑,「你現在自毀前言,可晚了!到時候,要找你算賬的可不是我,而是你迭剌部所有的族眾了!」
耶律億挑高眉毛,這幾年來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已經磨礪得宛如刀鋒一般銳利的眸子,倏然重現曾經的桃花一般的笑容,「是麼?你用了什麼手段將我親族的人心全數收買過去的呀?」
秘色淡笑,「也沒什麼啦。只是窯裡燒製出來的瓷器太多,我便拿去送給部落裡的人們啊,還告訴他們使用瓷器的好處,幸運地讓他們已經接受了瓷器,不再皮囊裝酒,不再用木碗飲茶,不再用銅盤盛菜……如今,他們的生活中已經再離不開了瓷器,如果你不讓我繼續做瓷了,他們怎麼可能答應……」
聽著秘色的敘述,望著秘色眸子裡流瀉的清波,耶律億的眼前幾乎已經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幅風景:當一個瀰漫著水汽的早晨悄然來臨,土河居民的日子也靜靜綻放在氈帳內外的瓷光之中;健美的契丹女子背起長頸瓶到河邊取水,閃爍不息的水波漫過瓶沿,濺濕了草原上的一片陽光;打獵男子背起箭囊跨馬而去,背上斜背的那只裝滿了水的雞冠壺格外耀眼;一大戶人家的氈帳裡,一男侍已立身恭候在陳設有盛滿食物的桌旁,等候主人到來,桌上的盛食器品類上乘,釉色簇新……
耶律億心下不禁呆呆愣怔,眼前這個臉頰上綻放著珠貝彩光的女子,難道還是當年自己在回鶻所見的那個,週身縈繞滿淡淡清愁的女子麼?
眼前的她,剎那間這般地——陌生;卻又該死地——這般——迷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