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似是故人來(六)
林妹妹皮皮地笑著,等著他的回答。他能回答什麼,只能報以微笑,微笑。
君問天寵溺地替她理好被風吹到額前的髮絲,柔聲責道:「不問場合,隨意冒犯夫君的權威,回去要家法侍候。」
「我很怕哦!」林妹妹誇張地做出一幅惶恐的樣子,逗得兩個英俊男人忍俊不禁。
這麼可愛的娘子,誰會捨得打她呢,疼都來不及呀!
韓江流讓兩人進莊裡坐會,中午一同吃個午膳,好好聊這幾年的狀況,他私心地想多看看幾眼林妹妹。
君問天一口回絕,說夫人想女兒,催著去四王府,是特地彎過來看看故人的。
聽他們提起小詩霖,韓江流眉頭皺了皺,「我差不多一月去趟四王府看詩霖,可不知怎的,從今年起,四王妃總推說小姐剛睡著、小姐被家僕抱出去玩了,我連撲了好幾次空,又不好說什麼。」
君問天臉色一下子凝重,薄唇緊抿,林妹妹控制不住的滿臉堆上愁容,「老公,這……?」
「沒事,馬上就會知道了。」君問天拍拍她的手,對韓江流拱了拱手,「改日再聊。」
「過兩天,我到府拜訪。」韓江流還禮。
林妹妹急得都忘了和韓江流招呼,搶著跳上馬車,慌不迭地催車伕快,快,快!
馬車如旋風般衝進人群,一轉眼就消逝在街頭。
韓江流眨眨眼,癡癡地立著,不太敢相信剛才真的有發生過什麼。
「夫君!」陸可兒小腹隆起,托著腰,拖著身子從錢莊裡走了出來,「外面日頭毒,快進屋呀!」
「哦!」韓江流悵然若失地轉過身,恍恍惚惚地埋頭往裡走去。
「夫君!」陸可兒在洛陽呆了半年多了,一雙眼眸終於可以聚焦了,她整個視線全落在夫君的身上,可是夫君的眼睛又看在哪裡?
韓江流停住腳,發現陸可兒落在他身後,習慣地伸出手扶住她。可兒懷孕後,身子出奇的笨重,走幾步路就喘個不停。
陸可兒甜甜一笑,把全身的力量依向韓江流,「夫君,是仙子姐姐回來了嗎?」她剛剛站在門廊間,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韓江流一愣,點點頭,「今天孩子有沒有踢你?」他不想和任何人談起林妹妹,那就像是心愛的寶貝只想自己珍藏,無意與任何人共享。可兒很乖,很單純,比常人的思維慢一拍,你稍微一扭轉話題,她馬上就不記得剛才講的是什麼了。
「嗯,有踢,踢得很凶。」可兒的注意力果真被轉移了,眉眼間蕩起初為人母的溫柔,連笑都充滿了和藹。
「那就不要亂跑,躺到臥榻上去。」韓江流小心地扶著她,慢慢往裡面的賬房走去。
陸可兒悄悄別過臉,臉上的笑意凍結了。
六年了,夫君還是忘不了仙子姐姐啊!
大都城凌晨時分下了點雨,澆去了一些暑熱,天氣涼爽了幾份。
清晨,雨歇,當曙光透進窗紗,映上窩闊台的臉腮時。他幽幽醒來,揉揉宿醉後暈眩的額頭,慢慢探身坐起,卻見晨光中,背對著個人,那人正望著窗外曙光,一頭的卷髮被光線染得金黃,纖細的肩單薄得令人心疼,她不知在看著什麼,看得出神。
「小丫頭?」他柔聲喊道。
她沒有動,依然專注地看著窗外。
他又喚了幾聲,有些著急,深呼吸一口,再寵溺之極地喚過去,殿門「吱」地一聲開了,侍候更衣的小太監站在外面,「大汗,你喚奴才嗎?」
他愕然地看向窗邊,幾縷曙光折射成五彩的光線照在地上,哪裡有一個人影?
窩闊台黯然地閉上眼,突覺一室的寒冷。
「大汗,要起床更衣嗎?」小太監放輕腳步,怯怯地走了進來。
「不了,朕今日疲累,讓太子代政。」他揮揮手,不願睜開眼,想重溫一下剛剛看到的那道纖影,不知怎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這讓他非常非常煩悶。
小太監領了旨,並沒有立即離去,怔怔地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嗎?」窩闊台不耐煩地問道。
「大汗,耶律大人很早就在殿外等著晉見大汗。」小太監稟道。
窩闊台咬咬唇,嘀咕道:「這老頭還有完沒完,罷了,侍候更衣!」他拉開被單,探下龍床。
洗漱完畢,坐下剛喝下一碗茶,小太監領著耶律楚材進來了,頜下的長鬍子雪白如雪,瘦削的面容有些凝重。窩闊台抬眼看到他手中拿著個鐵玩藝兒,邊上都爛了,不知是什麼東西,問道:「老先生,你手上拿的是何物啊?」
「這是一個盛酒用的酒具。」耶律楚材回答。
「酒具?」窩闊台莫名其妙地問,「你拿它幹什麼?想讓朕賜你點兒御酒嗎?」
「不是,老臣是想讓大汗看一看。」
窩闊台順手接過來,「這不是個普通的酒具嗎,並且邊兒上已經爛了,有什麼好看的?」
「老臣就是弄不懂,一個酒具怎麼會爛的?」耶律楚材深究地看著他。
「你今天是怎麼啦?」窩闊台簡直不知道耶律楚材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這不是酒腐蝕的嗎!」
「大汗明鑒!如此緊硬之鑄鐵,酒尚能將它腐蝕,力量可謂大矣!一個人,如果一天到晚泡在酒中,恐怕……」他慢慢抬眼,幽幽落在窩闊台案幾邊一壺壺美酒罈上。
繞這麼大圈兒,原來正題在這裡。窩闊台一時火起,正想拍案咆哮、重責,可看見這位老臣一副認真的神氣,又想起當初若沒有他,自己也坐不上這汗位,便改口道:「老先生對朕一片忠心,良言相勸,實堪嘉獎。朕今後記著就是。」
耶律楚材輕輕點頭,重重作了個揖,「大汗這樣講,老臣就放心了。請大汗以江山為重,好好珍惜龍體。」說著,他退了出去。
窩闊台盯著他留下的酒具,失笑地搖了搖頭。
人真的好奇怪,沒有有登上汗位之前,豪情滿懷,奢想著若有一日我登上汗位,我將如何將蒙古發展到祖先們望塵未及的地步。真的坐在汗位上,剛開始時,處處率先,事事親為,兢兢業業,唯恐讓那些支持他的朝臣們失望,四處征戰,將蒙古的韁土慢慢擴展、百業更新、繁華。不知怎麼的,坐久了,突然對一切又感到厭倦起來。這大汗之位,除了忙碌就是設防別人的窺視,毫無趣味。
在碧兒過世後,他更覺得如此。
他利用帝王的職權,大修宮殿,廣采美女,每天左擁右抱,仍然沒辦法讓自己的心情好轉一點。後來,他發現只有全心沉醉於美酒之中,他才能找到一絲愜意。
愛情對於一個人來講,少了一樣能活,可卻如一棵樹木少了陽光和雨露,活得萎靡,活得沒有生氣,苟喘殘息,無非在等著慢慢老死。
獨自一人活在世上,一百年也不抵有碧兒相伴的一天。
但她走了,聽說走的時候念叨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隻字都沒提他。即使這樣,他仍深愛著她,無怨無悔,仍感到把她留在身邊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哪怕她在寢室休息,他在外室閱折,他的心就是快樂的。
快樂就那麼短暫,像黑夜裡稍縱即逝的流星,還沒看清,就失去了蹤影。
「大汗……」小太監又站在門外,打斷了沉思的窩闊台,他抬眼,看到小太監身後站著一個藍眼高鼻卷髮的官員,樂了,「奧都拉,快,快進來。」這位大臣風趣、幽默,又善品酒,最得他的歡心。
奧都拉說起來是個神秘的人物,六年前從西域來到大都,專賣西域的香料,會喝酒會打獵,在大都的商界混得溜熟,經人引見,與窩闊台見了一面。這一見,窩闊台就喜歡上了,常常召見宮中飲酒,然後嫌麻煩,找了個空職,讓他墊上,這樣,君臣想什麼時候見面就什麼時候見面。
「大汗,」奧都拉是寢殿的熟客,揮手讓小太監退下,滿臉堆著笑湊上前,「臣又為大汗尋了一種好酒,是大都城裡新開張的一家小酒自釀的。這家小酒店的主人是從江南遷來的漢人,當壚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子,會調酒會喝酒。」
窩闊台一聽,眉飛色舞,但一會神皺起眉來:「剛才,耶律先生進宮勸朕,讓朕珍惜身子,不要被酒腐蝕了。」
奧都拉碧藍的眼眸微微泛起波浪,「大汗是一國之君,耶律先生官再大也不過是個臣子,只有君管臣,哪有臣管君的道理!」
「你不懂!」窩闊台說,「歷史上有名的君主都是要從諫如流的。唐朝的太宗皇帝就怕他的臣子魏征,玩個鳥兒,打個獵,還得背著魏征呢!」
奧都拉笑了,「臣是西域人,不懂中原文化,也沒大汗懂得多。」
「朕哪裡懂得多,朕曾見過一位博古通今的奇女子,那才叫懂得多呢!」窩闊台幽幽吐了口長氣。
「大汗,不如這樣,咱們現在不喝酒,夏天馬上過去,秋天到來之際,草原上的野物最是肥美,咱們也出去打獵,在打獵時盡興地喝他幾天,這樣耶律大人也不好講什麼。哦,過幾日是蒙古的比武大會,到時大都城中張燈結綵,大汗要與民同慶,那時也能喝個痛快。」
「嗯,」窩闊台動心了,「就按愛卿的意思辦。那個小酒館,等朕微服私訪時,咱們去小酌一番。」
「臣遵旨。」奧都拉欠下身施禮,嘴角勾起一縷詭異的笑意。
御花園外的涼亭中,耶律楚材負手站著,看到奧都拉得意洋洋地隨小太監走出寢殿,對天長歎一聲。他覺得大汗如那件酒具,邊上已經開始腐爛了。草原上的一隻雄鷹呀,登基才第七個年頭,身子軟趴得抓不住劍,上馬都要人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