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貴沉沉的話音慢慢響起:「去年延崗國企利潤增百分之二十二,利稅增長率負了百分之十三。全國來說,國有企業占工業產值只到了百分之三十三點九。今年,延崗的國企資產負債率是百分之六十二。今年上半年,全國國有經濟出現130億元的淨虧損,有史以來第一次……嚇人啊,我如坐針氈啊。」
羅翔很能理解湯崇貴如坐針氈的心情,靠銀行貸款過活的國企明年將更難受。97年起,各家商業銀行不再向無償還能力的國企放款,「軟預算約束」的結束把中小型國企徹底推向市場的深淵,除了所謂的全面改制別無他法。數千萬工人下崗,支付巨額下崗職工補償金和社保欠賬,各級政府壓力前所未有的巨大。
到這時,高談理論毫無作用,就算湯崇貴思想緊跟了政策,要包、租、賣出延崗大大小小的國企,也得找到有錢的買家啊。
「政府沒有錢挽救那麼多企業,而通貨緊縮是大趨勢。」湯崇貴在外經貿廳工作多年,對經濟理解絕非一般政工幹部能比。他歎道:「這是一場短期之內有輸無贏的戰爭,我只能在乎少輸一點少死點人,多給工人同志們找條出路,多找幾家稍微有良心的老闆。」
齊雨竹抬頭看著羅翔,她的底蘊再一次出現不足,不敢接湯崇貴的話題。
羅翔說道:「您選了哪些企業?」
湯崇貴答道:「具體企業還再權衡原則是確定了,抓大放小,小中擇劣。」
羅翔想了想,「城這邊也在加大動作,會所會把延崗的需要放在首位……前提是,您的地位。」
湯崇貴咧咧,「要我說什麼呢?我能保證什麼呢?」
齊雨繡看出湯崇貴心不佳,敢情他到這裡是想用風景沖淡凝重的話題,可說起來後還是變得煩躁。
齊雨竹忙道:「湯叔叔想吃點什麼。銀沙湖地銀魚是一絕。」
湯崇貴自嘲地笑「我看到了延崗幾十家企業十幾萬工人變成銀魚。身為一市之長地湯某人還得自薦著送他們上席。」
齊雨繡吐吐舌頭。悄悄地下樓。她憤憤地自言自語:「喜怒無常地官老爺。又不是我求你地哦……哼。打死我也不會上你家當兒媳。」
樓頂地兩個人男人沉默了一段時間崇貴悵然說道:「雨竹一定在下面罵人。罵我想她做兒媳是做夢。」
羅翔不由一笑。安慰道:「市長。你已經盡力了。」
湯崇貴沒什麼好說地。他沒有出生在紅旗下。卻是成長在紅旗下地一代人。公有制、工人階級領導地社會主義制度。如此地信念根深蒂固。突然一朝要改變了。他地迷茫由而可知。
「國有企業不是單純的企業。」湯崇貴低聲說道。
他研究過兩種所有制企業能單一的民營企業目標明確,就是追求最大化的利潤。而國有企業是公有制的載體,間或被賦予了政府的一些職能,肩負了政治效益和社會效益,在競爭市場上天生沒有民營企業能輕裝上陣。
一竿子打死國企必要嗎?湯崇貴力圖說服自己不僅要執行領導意圖,還要理解、吃透政策,但這很難。
羅翔盡量勸道湯崇貴:「實現所有制結構合理化是國企改革的基本目標,在此基礎上的探索肯定有失敗,有反覆,有爭論不能不去實踐。」
「是嗎?」湯崇貴有了和他探討的興趣,問道:「兩種國企的觀點,你認為那一種更可行?」
羅翔知道老湯說的兩種觀點,一是國企全面市場化,幾乎全部的國企都應該推進市場;另一種是國企能和市場「相容」只要轉換「經營機制」,開通一條不僵化、不強求絕對控制的管理國企是能夠存活和發展的,湯崇貴當是持第二種觀點。
湯崇貴不隱瞞他的看法「轉、租、包到最後就是發賣這些企業,不如『政企分開』『產權明晰』『自負盈虧』下分開所有權和管理權。」
「未必有用啊。」羅翔搖頭。這條看似溫和的路子其實一直在採用並實踐有成效者鳳毛麟角。這也是整個九十年代國企一塌糊塗的原因。
他邊想邊說:「改革之初,國企占統治地位的因素在於規模優勢、資金優勢、技術與產品優勢、機制與管理優勢以及人才優勢。隨著這些優勢一個接一個被民營企業追上,市場的大範圍喪失不可避免,特別是外企進入,國企的陣線一觸即潰,打不贏這場仗的。市長,您是知道私營和國有根本區別之所在,這也正是國企日趨萎縮的緣由。」
湯崇貴沉吟不語,他是管理人員出身,對民營和國有企業最大差別一目瞭然,那就是機制。而機制是企業生命之源,機制拘束了企業內在的激勵和約束
了企業在市場競爭開拓的空間。
「只有抓大放小了……」湯崇貴小聲的嘀咕。
羅翔深以為然,隨著競爭的驅動,節節敗退的國企只能靠行政命令退守最後的防線,2006年底,國資委下達了國企控制力的重要部署,規定七大行業為保持國有的「絕對控制力」行業,它們是:軍工、電網電力、石油石化、電信、煤炭、民航、航運。另外,裝備製造、汽車、電子信息、建築、鋼鐵、有色金屬、化工、勘察設計、科技九大行業保持「較強控制力」,除此之外不屬於重要行業和關鍵領域的國有資本皆可依法轉讓。
不能不說國資委的所謂部署滑稽、無奈、自欺欺人。三十年前的改革注定了所有制會大挪移定新生生命蓬勃向上無可阻擋,靠行政命令的約束只會使那些壟斷行業的國企更加怪胎,更加貌似強大卻不堪一擊,就像羅翔站在1996年看到的這樣,徒有大批湯崇貴這般想維護國企的幹部,到頭來也只能眼巴巴看著它們倒下,改換了門庭。
羅翔笑道:「您是國家高級幹部,一隻眼盯著物質文明,一隻眼要抓緊精神文明。」
湯崇貴苦笑道:「寧願再有第三隻眼!我的一大半精力要用在政治上,去和不懂經濟、市場、經營只懂人斗的傢伙絞盡腦汁。那些人啊,那些同志啊,要真有駕馭一個市的能力,我馬上讓路!」
湯崇貴的話有些矯情,可翔相信他在延崗常委裡是第一的能幹人,所以力支持湯崇貴對得起良心……和死去的凌敏。
「您多慮了。」羅又勸道,「人心自小帶了獸性,在娘胎裡的第四個月都要長出野獸才有的尾巴,拚鬥是本能,不爭才沒人性。」
湯崇貴站起,和羅翔走到天台邊眺望水天一色的銀沙湖,「我在外貿廳上任時,一位領導送我一副對聯:睡至三更時間,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兩百年後,無少長皆是古人。看到眼前景色忍不住想起來確實貼切。」
羅翔默默念了一遍,點道:「這對聯,很是高明。」
湯崇貴突搖頭:「你的心態不對,這副對聯不適合你……
年輕人應該三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壯懷激烈的。」
羅翔笑道:「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湯崇貴笑了一聲想了一會兒,說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咱們都盡力吧。」
湯崇貴太高看羅翔了羅翔卻不敢和市長大人用同樣的話自勉,他想起周運昌和金麗的許諾,試探道:「周亮的兒子想在延崗幫人弄點項目,說什麼周冬英書記很表揚你……」
湯崇貴搖搖頭,「這樣的事情以後你直接回絕。不僅你這裡我如此吩咐了業那邊也一再叮囑……我知道你是好心,可周運昌也配為我謀劃?」
湯崇貴側面看了看羅翔手在他背上輕拍,「小伙子的才華是有的,所以我看好你。」
湯崇貴轉身下樓羅翔木然的跟著,到了樓下腳踩實處才有些領悟。周運昌的確不配與湯崇貴平起平坐,以正廳級實權幹部的驕傲和人脈,若是求到乳臭小子的跟前,湯崇貴以後也別想抬得起頭。但湯崇貴後面的暗示又是什麼?羅翔沉思良久,聽到齊雨竹誇獎許青,「你唯一做的好事就是介紹來許大個。」
羅翔徹底明白了,領導選舉下屬,站隊與否是要考慮的因素,不過,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能力也是頂重要的方面。若羅翔他不是可塑之才,再是能掐會算與湯鎮業交好,在湯崇貴眼中都是小丑……湯崇貴的底氣也在於此,錢志民一幫人能跑會跳又如何?延崗作為全省第二發達的大市,對它的舵手要求很高。
湯崇貴在史治、武甲陪同下閒逛銀沙湖去了,中午飯沒吃的羅翔溜到許青房間,找了餅乾填肚子。許大個呵呵取笑:「古有為伊消得人憔悴,今有羅翔奉承領導餓肚子,佳話啊。」
「佳你的頭。」餅乾噎住的羅翔連聲說道:「再搞點吃的來,樓頂喝風喝得難受。」
許青去吩咐廚房給羅翔下了一碗麵,不一會兒鬼鬼樂樂的回來,奸笑道:「有戲看了,那位史秘書前前後後找齊雨竹聊天,該不會看上齊大小姐?」
羅翔嗤笑道:「你少八卦,史治有老婆孩子。」
「錯!」許青冷笑,「正是有家庭的人才渴望紅杏出牆。」
羅翔朝他豎起一根中指,「萬年處男請勿討論男女情事,你不配。」
許青大怒,「靠,我去叫廚師給你面裡下巴豆,拉死你這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