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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武二六八年八月,張靜齋與徽州孫政媾和。
唐軍提出的條件是徽州斷絕和吉州往來,驅逐現駐紮於徽南的吉州部隊,唐軍將和徽州結盟。唐軍將撤回燕州、京畿,但徽南仁城應劃出來給張靜齋世子張瀲作為封地。征辟孫政之子孫資為騎都尉,澤鄉侯,入京供職。
孫政欲許之,從事阮秉祥諫道:「此乃張靜齋的詭計。若答應這條件無疑飲鴆止渴。驅逐吉州援軍是背信棄義,自斷手足。若唐軍失信,捲土重來,我們依然抵擋不住,到時候誰還會來援救我們?」
將軍魯儀忿忿道:「世子絕不可入朝。唐軍現在根本就是無力南下,才想出這樣的緩兵之計,索取徽南的仁城完全就是訛詐。現在徽北各城歷經戰火早已殘破,咱們能支撐到現在,完全是靠徽南諸城的支持。若是被唐軍滲透我徽南各城,那我們才真正成為一座孤城了。」
孫政猶疑不決道:「但現在唐軍兵臨城下,城內軍民困苦異常,存糧也將告罄,張公這樣說已經是放我們一條生路了,我們還拿什麼和唐軍討價還價?」
阮秉祥道:「不如偽許之議和,現今北方諸城皆陷,只剩徽州,徽州三面受敵,我看我們應放棄徽州城,撤退到也城,與吉州部隊會合。在徽南,我們還能得到兵糧補充。吉州聞塗溥的殘部加上我們鼓動起來的羌部,還能再起十萬大軍,未嘗沒有一拼的實力。」
「可是我們走得再快,快得過雲州鐵騎麼?」讓孫政離開高大城牆掩護的徽州城,打死他都不敢。薩都所率雲州騎兵的狂野攻擊力讓他不寒而慄。
「若要突圍,末將願拚死殿後。」魯儀道。
元帥閔尨道:「公等之議皆是意氣之言。試問唐軍包圍持續下去,誰能保證徽州不會陷落?一個月,兩個月?誰能給我這個保證?唐軍就算疲憊,仍有二十萬大軍,而徽州城內守軍不過五萬,守或者走,都不是明智的選擇。無論唐軍打算如何,至少給了我們一個喘息的機會。」
「張靜齋決不會善罷甘休。」阮秉祥道。
「你以為唐軍為何議和?現在徽州難道頂得住薩都雷霆一擊麼?」閔尨道。
「那閔帥的意思是什麼呢?」魯儀的話語中帶著譏諷,顯然對閔尨很不滿意。
「以我之見,必然是唐軍中發生了什麼變故,唐軍在徽州的軍事行動難以為繼,才會選擇議和。」閔尨道。
「譬如說?」
「譬如說張靜齋死了。」
「不可能!」孫政立即道。
「或者強敵入侵,或者發生叛亂……誰知道呢?但我想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什麼原因,唐軍是不能或者不願意繼續這場戰爭了。因此才會提出議和。如果他們是真心議和,提出那樣的條件不是很正常的麼?我們手裡也並沒有多少討價還價的本錢吧。別說羌人,若是羌人靠得住,我們這麼多年來何必一直鎮壓他們的叛亂?我們許給他們好處,他們可以給唐軍搗亂,而為了利益,他們同樣可以倒向唐軍。吉州部隊若是能打,也不至於縮在徽南這麼久都沒有動彈。」
「閔元帥的意思是……」
「我們應該答應唐軍條件,爭取緩一口氣的機會。」閔尨道。
「但資兒還小。」這時候孫政最擔心的卻是自己的孩子。
「主公請早做決斷。」
孫政道:「諸位且退。容某思之。」
兩日後,孫政單獨召見閔尨。閔尨以為是孫政接受了他的建議,匆匆趕到孫政府上,一進門卻被甲士擒拿下來。閔尨大驚道:「為何抓我?」
孫政冷笑著將一卷絹帛擲到閔尨眼前道:「若非這消息來得及時,幾乎被你蒙騙!」
閔尨看那絹帛,上面是徽州密探的密報,稱閔尨之侄閔祿在聖京購置豪宅,一擲千金,與京城高官過從甚密。因疑閔尨與唐軍有勾結。
孫政看到這密報的第一反應就是被閔尨出賣了。一連串的戰敗已經讓他失去了信心,整個人更是變得疑神疑鬼。
閔尨長歎一聲,這所謂的侄兒原是個不成器的紈褲子弟,在徽州時候就放蕩不羈,後來被閔尨逐出家門,不想卻被張靜齋招攬了去。這時候這樣一份密報的確要人命的。而要收買一個探子,並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閔尨長歎一聲,竟不辯解,唯道:「我心天地可鑒,為主公而死亦無妨,只是這徽州的基業要葬送在一群無能鼠輩手中,著實讓人痛心!」
孫政當日殺閔尨滿門八十六口於市,絕唐軍和議之使,徽州人心惶惶。
閔尨預料得沒錯,張靜齋從戰場上緊急召回了薩都,以鎮西將軍田祖銘代理徽北諸軍事。以將軍明曦進駐冰火城、將軍齊賈進駐曉城,將軍蒲倫進駐聖女湖,總領白江水師。
召喚薩都的文書雖然很急,卻並沒有明說什麼事,所以薩都快馬加鞭返回聖京時,並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這一路上,他因為徽州作戰的輝煌勝利而受到沿途人民的熱烈歡迎。感覺朝中一定是出了大事,薩都路上絲毫不敢耽擱。為了節省時間,他只率少量親兵冒險翻越了民風驃悍的羌人聚居的潛山山脈,從而由徽州直接進入京畿地區。
聖京的氣氛沉悶凝重,薩都感覺到了空氣中那種風雨欲來的氣氛。在剛到城門的時候,他就遇見了張靜齋的族弟張思源,現任禁軍副統制。
「薩將軍!」張思源顯然等待已久。平時八面威風的他這次不用親隨,親自上前攔住薩都的馬首。
「張將軍。」薩都就勢下馬。
「薩將軍遠來辛苦,在下已經在舍下備下一桌薄酒為將軍接風洗塵。」張思源笑道。
「哦,將軍可是奉了唐公鈞旨?」
「這個麼,倒是沒有。不過唐公閉門謝客已有一月,將軍輕易是見不到的。」
「不過我想先拜會一下索清風索閣老。」薩都沉吟道。
「這個麼……此處不是說話地方,將軍可否移步敝府?」
「薩將軍,」一個小廝在一邊已經候了半天,畏於張思源的權勢,一直不敢說話。見張思源只是一直勸說,薩都卻死活不肯前去,這才硬著頭皮躲躲閃閃道:「荀卿荀大人請薩將軍過府一敘。」
「你媽了個巴子的!」張思源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將那小廝打得滾出去老遠。「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客人!」
「大膽!」王破敵大喝一聲,宛如半空中響了個霹靂,嚇得張思源一哆嗦,硬生生將呵斥那小廝的話嚥回肚子裡。而王破敵凶悍的眼神也讓張思源想起了薩都神威將軍的隆隆聲譽,王破敵更是殺人不眨眼的悍將,自己在這種沙場老將面前放肆,簡直就是找死。
「底下人不懂事,見笑了。」薩都淡淡道,語氣中卻分明沒有任何責備王破敵的意思。
「既然將軍不願光臨,在下也就不勉強了。」張思源苦著一張臉道。
薩都拱手辭別張思源。卻也不去荀卿府上,逕自回了自家將軍府。
一進門薩都就吩咐王破敵:「叫兩桌酒席,再接秦紅兒來。去的時候走後門,經朱雀大街,回來走前門,玄武大街。留意看街上情形,皇宮、張公府邸都要留意到,不要與任何人搭話。」
王破敵躬身領命。秦紅兒是京城名妓,素來與薩都相得,薩都在京城沒有家眷,張靜齋幾次勸他收幾房婢妾他也不聽,所以薩都的府邸只有幾個老僕打理,簡單異常,而偶爾回京便常常在秦紅兒處過夜,張靜齋倒也不勉強這員重將,只是遣人不時照拂秦紅兒。
兩小時後,王破敵領兩名老軍用一乘小轎接了秦紅兒回來。轎子進了內宅,薩都先問王破敵:「街上情形如何?」
王破敵道:「似乎不妙,城衛軍巡邏隊增加了兩倍,禁軍、御林營地全都戒備森嚴,內宮侍衛換上了唐公親衛營。街上一個內監都沒有。唐公府邸高官進出頻繁。轎子擺了整整一條街。」
「市面如何?」
「百姓們都像受驚的兔子,走路都貼著牆根。」
「好了,我知道了。你和弟兄們喝酒去吧,喝醉了也不要緊。不要和他們說什麼事情。如果寂寞,可以叫幾個姑娘。」
「遵命。」王破敵道,露出歡欣的表情。對於他而言,薩都就像他所膜拜的神祇,薩都的命令從來沒有錯。他只做薩都吩咐他的事情,並不特別認真去考慮其中的意義。如果薩都說,他可以去喝酒作樂了,那就是可以尋歡作樂了。酒令也像軍令,喝不醉都不成。
內堂中,秦紅兒和薩都隔著一桌雅致的酒宴對坐,秦紅兒二十許歲,容貌並非天香國色,卻有種特別秀雅的氣質蘊涵在其眉目之間,舉止大方從容,若非知道她的身份的人,一定想像不到她的職業。面對薩都這樣的名將,秦紅兒絲毫不顯得緊張。
「將軍。」秦紅兒柔聲道:「旅途勞頓,正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匆匆將賤妾招來,莫非有事相詢?」
「秦姑娘冰雪聰明,在下倒是省了好些口舌。我剛從戰區回來,聖京的情形竟是絲毫不知,又沒什麼親信故舊,想來想去,只有相詢姑娘了。」
秦紅兒掩口一笑,輕聲道:「將軍抬舉小女子了。」
薩都問道:「聖京情形如何,中間有什麼緣故,姑娘可知道?」
秦紅兒道:「此事說來話長。將軍還記得索清風索老吧?」不等薩都回答,她自顧說了下去,「唐公聽從索老的建議,頒布了舉賢令,很多士人前來投效,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後來有不少方士也混雜在裡面,說是可以煉製長生不老藥,朝中元老多以為無稽之談,索老亦不以為然,不想唐公卻對這幫人信任有加,投入大筆金銀煉丹製藥,並且自己服食,誰勸都不聽。頭先的藥物不過是益氣延年,雖然沒什麼價值,卻也不至於傷身。最近幾個月卻有了事,有個自稱紫陽真人的道士獻金丹,唐公服食後出現明顯的中毒症狀,開始並不明顯,當時世子就主張停藥,斬殺紫陽道士,唐公卻申斥世子,堅持服藥。結果就在朝堂上暈厥,此後就一直在府中休養,已經很久不能理事了。現在朝堂上議論紛紛,不少人甚至猜測唐公是否已經病入膏肓了……」
「胡說!」薩都沉聲道。
「將軍息怒,是小女子失言了。」秦紅兒嚇了一跳,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不關你的事,繼續說。」
「自從唐公不視事,聖京中張家的臣下就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立即擁立世子,以荀卿、劉煒等文官為首,得到了城防軍長官田漣的支持,一派以仍然擁護唐公為名,實則另有打算,以車騎將軍張靜潔為首,禁軍統制張儉之、副統制張思源等皆為其羽翼。雙方並未正面衝突,陣營也不是那麼明顯,現在朝中大事悉決於索閣老,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在,聖京局勢才得以維持。」
「索閣老?呵,居然是他!」薩都略帶不屑道。他語氣上的細微變化沒有逃過秦紅兒的眼睛。
「聖京上下都以為,索閣老是真正的中興名臣。」秦紅兒對索清風並無惡感,況且索清風在朝堂上威望極高,德高望重,她不希望薩都一上來就和這位老臣為難,因此委婉地勸說道。
「大奸若忠,欺世盜名,古來所謂奸臣必有其欺人手段。」不知為什麼,薩都對索清風始終存有很深的偏見。
「情況大概便是如此。這次急調將軍返回聖京,還有前線開始議和,其實都是出自索閣老的提議。」
「徽州戰事因此耽誤,還不知是禍是福呢。」薩都悻悻地道。
「將軍這話說得可就言不由衷了罷。」秦紅兒抿嘴一笑,略帶上了一點譏誚的調子。
薩都被她用話輕輕拿了一下,臉皮竟有些發燒。只好端杯飲酒稍作掩飾。
「將軍神威四海聞名,唐公召您回來,自然有深意在裡面。這涉及機密,小女子就只是憑借臆測了。」
「姑娘有何高見,但講何妨?」薩都倒是不避忌做出向一個青樓女子求教這種降身份的事情。
「小女子真的無話可說。這些事情原本將軍應在朝堂之上與眾位公卿大臣商議,何必問我這青樓女子?將軍問不當問之人,是失禮逾制了。」秦紅兒伶牙俐齒地道。
薩都笑道:「姑娘何時這樣客氣了。便是剛才的種種內幕,一般聖京百姓哪裡能夠知道得這般詳細呢?唐公能夠信任姑娘,薩都同樣信任的。」
「既然這樣,」秦紅兒沉吟片刻道:「將軍自己心裡可有數?」
「我必須面見主公一次,有些事情,沒有主公的命令,我不能做。」
「將軍可曾想過兵權的問題?這次對立的雙方可都包括了手握重兵的張氏心腹重將。一個處理不好,聖京可就是一片汪洋血海了。」
「再重的兵權,也是張家的。有我在,不怕有人翻天。」薩都道。
「將軍最應該保重。武器、鎧甲、戰馬、親隨輕易不可離身,更不可交於外人之手。」
「形勢已然這般嚴重了?」薩都吃了一驚。
「不時之需,但願只是我估計失誤罷。」秦紅兒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薩都不說話了,眉頭慢慢皺起來,他最清楚秦紅兒的身份,在張靜齋這幾年新組建的間諜網中,秦紅兒地位頗高,娼妓的身份,不過是一個掩飾。
「主公病情如何?我要立即覲見主公。」薩都忽的站了起來。
「不再服用那牢什子金丹了,索閣老親自開具了藥方,正在調養。但世子建議殺掉那紫陽真人,張公卻不肯。以小女子的淺見,張公還是相信那些方士的丹術的。想不到張公這樣英明神武的一個人……唉!」秦紅兒悠悠地歎道。
「我等為人臣下者,盡心用命便是,怎可背後誹議主公。」薩都心中亦是鬱鬱,緩緩道。在他而言,終究想不通這些鼓吹長生的江湖騙子如何騙得過張靜齋銳利的眼睛。難道世間果真有蠱惑人心的藥物?
次日。
唐公府邸後門悄悄打開了一條縫,薩都與王破敵閃了進去。
薩都在一間靜室看到臥床休養的張靜齋時,幾乎不敢認了,張靜齋原本清矍的面孔現在幾乎完全浮腫了,精力更是大不如前,脾氣也暴躁得多。儘管如此,張靜齋的腦筋依然相當清楚。
「薩都,到我這裡來。這就是王破敵麼?好漢子,一會我有獎賞。現在你先站到門外面去,豎起你的耳朵,睜亮你的眼睛。我和薩都的談話,不能洩露給第三個人知道。如果有人靠近這屋子十步以內,格殺勿論。」張靜齋有條不紊地吩咐著。王破敵應諾退出房間,內侍們則早就退得乾乾淨淨了。
「前線戰事如何?」張靜齋首先關心的還是這件事。
「原本可以指望半年內攻下徽州城,這麼一耽擱……」薩都沒有往下說。
「徽州遲早可以攻下。」張靜齋自信地道,「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解決。」
「末將聽從主公吩咐。」薩都道。
「張靜潔,我的好堂兄弟!我抬舉他做到車騎將軍,他怎麼報答我的?結黨營私,取而代之!全是陰謀家!我還沒有死呢!」張靜齋的情緒激動起來。
「主公的意思是?」
「這些人,這些人……張靜潔、張儉之、張思源……你看看都是我張氏宗族,都是帶兵將領,哪一個不是我親自委以重任的!天下還沒平定呢,就急著摘果子了!」張靜齋冷笑道。
「主公,張儉之的禁軍加上車騎將軍駐守的京西大營,兵力可是佔了聖京總兵力的三分之二強。此事若走漏風聲,那就是一場滔天大禍。」薩都道。
「召你回來,就是為此。好在他們也不敢動手,張家的軍隊是我一手帶起來的,還不至於造我的反,但也不可不防。你有何良策?」
薩都道:「只不知主公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叛逆皆該殺!」
「如此……末將知道該怎麼做了。一月之內必有消息。請主公靜候佳音便是。」薩都的眼中閃過森寒的殺機。
「嗯。你回來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張靜齋似乎乏了,眼睛微微闔上,沒再說什麼。
大概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張靜齋疲憊地一翻身,忽然從半睡的狀態驚醒過來,猛見床前站了一人,張靜齋驚道:「何人在此?」
「末將薩都。」
「你還沒出去?」
「末將還有話講。」
「何事?」
「關於紫陽真人一事,末將聽聞……」
「住口,這不是你當管的事情。」張靜齋惱怒地截斷了薩都的話頭。
「那……這個就不提。但是關於索清風此人,末將有話一定要說。」
「索老有經天緯地之才,天賜此人與我成就大業,將軍對他的偏見可是好沒來由!這件事也不必再提起,我也不怪罪你。你做好分內的事情便是。我自有計較。」
薩都站在當地,沉默一會兒,終歸沒有再說什麼,施禮告退。門外,王破敵正如一根鐵柱,筆直地立在風中。看到薩都面色沉重地走出來,王破敵彷彿聞到了血腥味,下意識地攥緊了佩劍。他什麼都沒有問,默默地為薩都披上大氅,拉過戰馬。
陰鬱的神色只在薩都臉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神態立即又恢復了堅毅果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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