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人遠道而來,可知這世間是否長生之藥呢?如果有,請給我一些指點。」
對話的二人,都已步入老境,然而雙方的生活方式卻有著本質上的差異。長年沐浴於兵燹戰火之中,使得成吉思汗的臉頰籠罩著淡淡的黑氣。縋著九條白狐尾的圓帽下,鬢髮斑白的現象愈發嚴重起來,配合著下巴上的花白鬍鬚,刻寫出蒼老已經不可避免地侵襲著這位世界征服者的軀體。惟有那一雙祖母綠寶石般的眼睛依舊爍爍有神,昭示著他那與眾不同的氣魄與意志。真人注意道,他的衣著相當樸素,全身上下沒有哪裡掛金飾銀,鑲珠嵌寶。可以說,他和一名普通的蒙古士兵幾乎沒有區別,只是那一股凜然的王者之氣,卻足以使之於萬千人叢中脫穎而出。
成吉思汗也在打量眼前的修道人。鬚髮皓白的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衣著即使不能以破舊來形容,卻也相當寒酸。灰布的袍子經過長途旅行之後,衣襟與下擺等處都已沾染了許多污穢痕跡,但是黑色的眸子卻如兩顆黑真珠般閃耀著溫和潤澤的光芒。
以上是彼此之間的共同之處:專注於某一事務之中,為了認定的目標而不息耗盡畢生之精力,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外表。然而,他們的身上又有著太多的不同,於是將兩人完全隔絕於不同的立場之上,完全是涇渭分明,不可調和。
這位中國道士避開塵世的煩擾,隱遁在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終身鑽研學問,9嘿嘿,那是被逼得沒辦法了,外面太亂了0探求生命存在的意義和解脫世人苦惱的方法,盡可能地幫助那些向他做出懇求的人們,甚至是其餘生物,也從不忽視其生存的權力。而成吉思汗呢?做為一位國家的統治者,所有氈帳民族的領袖,他必須帶領自己的臣民去征戰,去拚殺,以毀滅其他民族的方式來拓展生存的空間,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求得繁榮與富強。命運之手在他們的身上盡情展現著不可思議的神力,將兩位有著諸多共性的老人塑造為一個世界上的兩個互為逆反的鏡像。
其實,二者之間真正的不同既非表象,亦非經歷,而是在面對死亡的態度之上。真人從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長生不老之藥,因為他可以放下許多事情,安靜地面對死亡的降臨。而成吉思汗卻有太多的放不下,他的帝國,他的戰鬥,他的蒼狼之夢……每一樁,每一件都像大山般壓在他的肩頭,使他的心境永遠無法安寧。這一點,真人看得很清楚,因此他認為自己在這次對話之中已經佔據了一個超然的地位,因而說話的方式愈發無所拘泥起來:
「陛下欲致長生,需先答應山人一個條件。」
「賢明睿智的聖人,法力無邊的神巫,你需要什麼就請直說,千萬不必客氣。只要你能傳授長生的秘藥,我將給予你不可估量的報答。說吧,你要什麼?權力?我可以讓你統制全世界的修道者,成為享受答剌罕(3)待遇的那顏!金錢嗎?我會將十峰滿載黃金的駱駝送到你的面前!與它們同來的還有來自不同國家的一百名美女,她們會永遠陪伴著你!」
真人垂著眼皮,不言亦不動,將自己化身為一座亙古如茲的高山,禁受著狂烈的**之風的侵襲。那風,正是來自成吉思汗口中那濤濤不絕的言辭:
「我將在你所修行的高山上為你建造起華麗的宮殿,壯觀的廟宇,你將長居其中,受天下人的敬仰!以後,世間一切修道人都將去往你的宮殿之中參謁朝聖,頂禮膜拜。想想吧,只要我能永生不朽,你的榮耀就會長存不滅!」
說到這裡,連成吉思汗自己也覺察到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封官許願,而是一篇帶有極強誘惑色彩的勸說詞。他的目光熱切而專注,自開口講話起就死死地盯在這個精瘦老人那張被歲月之刀刻寫出無數皺痕的臉上。
成吉思汗的目光是熱切的,但是落在真人身上的時候,卻有著澈骨之寒,使得他不由自主得縮了縮身子。然而,這種瑟縮僅僅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再度回復了先前的淡定從容之態,以斜睨之姿迎接著成吉思汗的逼視,淡然答道:
「修道之人,與天地為伴,四時為友;以風露為食,曠野為廬,能得到這些已經足夠了,何須這些俗物來打擾我這寧靜的方寸呢?喜歡這些東西的人,在陛下的身邊只怕數不勝數。如果我也是這樣的人,那豈非辜負了陛下萬里相邀之義呢?」
聽到劉仲祿如實轉答了真人的回復,成吉思汗的心靈之中感受到了某種震撼。他收回了迫切的目光,神色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尋思良久,方道:
「對不起,是我誤會了您。現在,我將認真聽取您的意見,不再自作聰明得去揣度您的思想,也不再用這些庸俗的事物來玷污您的聖潔。」
「多謝陛下的寬容。」真人再度微微躬身,「陛下欲求長生,必先深懷蒼天好生之德。因此,山人斗膽請求陛下饒恕今日山谷之中所有的生靈,給它們一條逃跑之路。惟有如此,方可將您渴求長生的心願通過他們上達蒼天,獲得賜福。」
「必須如此嗎?我的士兵們會不高興的。」成吉思汗表現出一絲猶豫之色,「按照我們蒙古的習俗,中斷一次狩獵是相當不吉利的事情啊!」
「陛下可知天時運行之理否?」真人力下說辭道,「天時以春夏為陽,萬物於此時繁衍生息,欣欣向榮。以秋冬為陰,當此時則萬物肅殺,漸趨消弭。此乃常世之理。今陛下與陽生之際屠戮生靈,此乃有干天和,逆天而為之事。如此,安得蒼天賜福?又怎能求得長生之道呢?」
真人的話令成吉思汗再度陷入沉思之中。寶座上的他將臉色隱入簾幕的背後,使丘長春難以窺其真顏。整個宮帳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約莫過了兩柱香的功夫,沉寂的氣氛被成吉思汗的聲音打破了。
「您說的這些我雖然不能完全瞭解,但也感受到其中的善意與真誠。好吧,一切就遵從真人的指點吧。納牙阿,替我去傳令,放掉那些動物,本次狩獵到此為止。」
「多謝陛下!」
這一次,真人以大幅度的躬身表達了自己真誠的謝意,他那一顆始終懸著的心終於安然落下。當收兵的號角聲從遠處傳入他耳際的時候,形容枯槁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意。
是夜,成吉思汗再度邀請真人與他共進晚餐,劉仲祿做為通譯,也同時與會。
宮帳內那巨大的銀質燭台上燃起了粗如兒臂的大蠟燭,卻沒不能將兩人的身影完全照亮。真人沒有按照怯薛歹們的指示入座,反而選擇了在成吉思汗的寶座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成吉思汗也未勉強他,猜想這或許是某種神秘宗教的規矩,於是採取了任其所之的態度。也正因如此,原本可以照亮真人的燭光卻失去了意義,只能以搖曳的目光窺伺著空蕩蕩的位置,一副無所事事的懶散表情。
當主客到齊後,晚餐的菜品就被陸續端了上來。真人注意到,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物相當豐富,各種肉食、菜蔬、水果以及種類繁多的主食擺滿了整個桌面,另外還有幾種不同的酒。而成吉思汗那邊幾乎沒有多少杯盤,菜品也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除了巨大的酒翁之外,全無一絲顯眼之處。
在一名侍女為成吉思汗斟滿了一杯酒後,成吉思汗將酒杯高高舉起,說道:
「這是我們蒙古人喜歡的馬奶酒,真人可能不會習慣,因此沒有給您準備。但是,在您的面前有來自高昌的葡萄酒,還有本地釀造的蘋果酒,都是在中原難以品嚐到的好酒,您可以盡情享用。這一路上,我聽說各地都很尊敬您,想來沿途的供應也能使您滿意吧?」
「這還要托陛下的洪福了。在阿姆河北面,我受到了熱情的款待。可是,一旦到達河南岸後,就不是那樣啦。」
「為何?難道有人怠慢於您嗎?是誰?請告訴我!」
寶座兩側的燭光交匯於成吉思汗面前的飯桌之上,卻沒有一絲餘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臉隱藏在陰影之中,只有一雙眼睛閃爍著稜稜青光,宛如暗夜之中隨時等待出擊的狼。
「不,您的部下對我都很客氣,沒有人怠慢我。可是,當我與他們走在一起的時候,我卻看到當地人對我露出仇恨的表情。而那些隨處可見到白骨和廢墟更向我發出無聲的譴責,質問我為何要來與陛下會面。」
「仇視?」成吉思汗的語氣微微一頓,「這我可以理解,因為毀滅他們的城市的人就是我,但這只能怪他們不自量力地與我作對!他們的算端摩訶末因驕狂、貪婪、愚蠢和殘忍,激怒了長生天,我是奉天的命令來討伐他的領地,消滅他的國家!」
「陛下差矣!」真人肅然道,「算端獲罪於天,理當懲戒;陛下授命於天,理當征伐。這些我並不認為是錯誤的事情。可是,觸怒上天者惟算端一人爾,陛下之懲卻遍及無罪的黎民,這就違反了蒼天的好生之德。」
「他們是摩訶末的臣民,擁護他與我作對,就是與天為敵,所以我不得不消滅他們。而你來到此地,就是為了替這些不可原諒之人來指責我的嗎?」
成吉思汗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比黑暗還要陰沉。真人的指責顯然令他不快起來。
長春卻不以為意,依舊沉著地回答道:
「山人在中土接到陛下旨意的時候,從中看出陛下並非對天命一無所知。因此才會不辭萬里,前來向陛下進言。也可以說,正是陛下的詔命促使我啟程的。臨行前,山人命令弟子們在山上樹立了一塊石碑,將陛下詔命的詞句一一鐫刻下來。」
「哦?是這樣嗎?」成吉思汗的聲音有所緩和,「能得真人如此看重,實在沒想到。」
「陛下的詔命言詞肯切,意甚悠遠,山人每每思之,不禁屢有所悟。」
「真人已經將全文背誦下來了嗎?難得啊。」
見黑暗之中的青光漸趨柔和,長春真人緩緩開言,背誦起來。
「陛下在五月一日的召命中如是說:天厭中原,驕幸太極之性;朕居北野,嗜欲未生之情。反樸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若弟兄。謀素和,思素蓄。練萬眾,以身入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七載之中成大業,**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恆。是以受之天祐,獲承之尊。南連蠻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已來,未有之也。
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闕。且夫刳舟刻揖,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作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賾窮理,道沖德著,懷古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巖谷,藏聲隱形,闡祖師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徑,莫可稱數。自干戈而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豈不聞渭水同車、茅廬三顧之事,奈何山川弘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近侍官劉仲祿,謹備輕騎素車,不遠數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游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術。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於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小願哉?故咨詔示,惟宜知悉。」
通篇誦讀完畢後,成吉思汗忽然從陰影之中走了出來,雄壯的身軀在宮帳內緩緩踱步,忽然開口道:
「登州棲霞縣志道丘處機,欽奉宣旨,遠詔不才,海上居民,心皆恍惚。處機自念謀生太拙,學道無成,苦辛萬端,老而不死。名雖播於諸國,道不加於眾人。內顧自傷,衷情誰測?前者南京及宋國屢召不從,今者龍庭一呼即至,何也?
伏聞皇帝天賜勇智,今古絕倫,道協威靈,華夷率服。是故便欲投山竄海,不忍相違。且常冒雪沖霜,圖其一現,兼聞車駕只在桓撫之北。及到燕京,聽得車駕返回,遙不知其幾千里風塵,兼且天氣蒼黃,老弱不堪,且恐途中不能到得,假之皇帝所則軍國之事,非己所能。道德之心令人戒欲,悉為難事。遂與劉宣差商議,不若且在燕京等處盤桓住足,先令人前來奏知其事。劉宣差不從,故不免自納奏帖。念處機虛得其名,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伏望聖裁。」
「啊,陛下也記得山人的回書呢。」
長春真人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愈發覺得自己此行絕非如一些弟子所說的那樣全然是徒勞無益之舉了。於是,他也站起身來,侃侃而言:
「省所奏應詔而來者備悉。惟師道逾三子,德重多方。命臣奉厥玄曛曛,馳傳訪諸滄海。時與願適,天不人違。兩朝屢詔而弗行,單使一邀而肯起。謂朕天啟,所以身歸,不辭暴露於風霜,自願跋涉於沙磧。書章來上,喜慰何言!軍國之事,非朕所期;道德之心,誠雲可尚。朕以彼酋不遜,我代用張;軍旅試臨,邊陲底定。來從去背,實力率之故然;久逸暫勞,冀心服而後已。於是載揚威德,略駐車從。重念雲軒既發於蓬萊,鶴馭可游於天竺。達磨東邁,元印法以傳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顧川途之雖闊,瞻幾杖以非遙。愛答來章,可明朕意。秋暑,師北平安好,指不多及。八月十四日詔。」
「真人的記憶力好生令人佩服啊。我不如你。」
「陛下不必過謙,以您如今的年紀,猶自馳騁於疆場,於繁冗雜陳之間尚可博聞強記,山人卻是遠遠不及了。」
「我今年不過六旬,真人卻已三百餘歲,豈能同日而語呢?」
聽到成吉思汗的謙遜之詞,長春真人暗想是說出真情的時機了,於是說道:「三百餘歲之說,不過市井傳言而已。其實,山人今年不過七十二歲而已。」
「啊!」成吉思汗真的有些驚異了,連忙追問道,「您真的只有七十二歲嗎?」
「自然如此。這個世界上豈有壽過三百年之生人?因此,也要向陛下請罪,山人白天對您說了一些欺瞞之言,只是為了拯救那些即將死於陛下箭簇屠刀之下的生靈。」
「什麼?」成吉思汗問道。
「山人曾遍讀先賢之書,飽覽天地萬象,故而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延年益壽的養生之道,卻絕無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4)
這句話一旦出口,其效果不諦於一個炸雷,做為通譯的劉仲祿首當其衝地受到了衝擊。他臉色灰白,全身顫抖,雙腿發軟,幾乎一跤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