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誠然,他沒有道理不害怕。當初,是他向成吉思汗推薦了此人,並一口咬定必然可以得到長生之藥。如今,這個道人卻堅決的否定了一切,使得自己一下子從有功之臣的顛峰墮入了欺君之罪的深淵而萬劫不復。
「他說什麼?」
成吉思汗已經從劉仲祿的臉色上看出了幾分端倪,然則這恰恰是其所最不樂見的結果,因此難免心存一絲僥倖之意,希望是自己猜錯了。
頃刻之間,劉仲祿的嘴巴張開又闔攏,再啟齒又無法言而有言語,囁嚅半晌後似乎咬定了牙關才下定了實話實說的決心。
得到真正答案後,成吉思汗那原本已經高漲起來的興致瞬間跌落於谷底。他背轉過身去,緩步踱回寶座,再一次將自己置於黑暗之中。在那裡,他可以得到沉思的餘裕。
劉仲祿滿面惶惑,不知自己該當何以自處。他看了看鎮定如恆的真人,又去窺伺大汗的表情。但是,他從二人那裡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是生還是死,這也許不僅僅取決於大汗的決斷,也將部分寄托於真人的表現。在這短短的時刻內,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已經在生死邊緣上走了幾十個來回,徘徊往復,怔忪難安。
「究竟會如何呢?是寬恕還是嚴懲?」
這個疑問佔據了他的全部頭腦,除此之外,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宮帳內鴉雀無聲,即使落下一根針的聲音也會有震撼人心的效果。蠟燭的燈花結了又爆開,重又凝結起來,等待下一次爆裂。不知往復幾番後,成吉思汗終於開口了:
「我們蒙古人有一句老話,『能真言者,無疾而終』。但是出於憤怒與恐懼,人們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敢於說真話的人,因此造就了謊言橫行的世界。雖然真人萬里而來,不能給我長生的啟示,卻能使我再次感受的真誠的魅力,這樣的結果雖然令我失望,卻也難得。您是一位有著正直操守的君子,真正的修道人,我為自己能結識您這樣的人物又感到無比的幸運。好吧,就讓長生的事情見鬼去吧,我們做一對互不隱瞞的朋友,以兩個老人的身份互相結交!」
接下來的宴會之中,雙方的氣氛融洽了起來。互相諒解,互相信任的情緒瀰漫了整個宮帳。成吉思汗依舊保持著他的樸素的飲食,真人自己也吃的不多。除了水果和米飯之外,其他的珍饈都沒有動。因為真人說,自己實在不能飲酒,也食葷腥。對此,成吉思汗沒有攔阻,只是在後來勸對方嘗一點蒙古特產的馬奶酒時,卻遭到真人的嚴辭拒絕,反而勸大汗本人也少飲甚至不飲。當然,結果是雙方誰也沒能說服誰,只能各自保持著自己的習慣,直到晚餐結束。
「真人是我最為尊貴的客人,更是可敬的朋友。所以,你但有所需,只管開口,我都不會拒絕的。另外,請你每天都來我這裡用餐吧。」
「這就不必了。」真人回絕道,「做為修道之人,我需要清淨的空間。當我在中原的時候,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步於山花爛漫的原野,或沉思於深山的流泉飛瀑之前,考慮天地之間的玄機。如今,來到這金戈鐵馬,喧鬧不息的軍營之中,感到很不習慣。戰馬的嘶鳴和鮮血的味道使我心神不定。因此,如果大汗願意成全我的話,是否可以賜予我自由行動的權力,使我可以遠離大軍呢?如蒙恩准,便是對山人最大的獎賞了。」
「好吧。既然你這樣要求,必然有自己的道理。我可以答應。不過,我希望您不要離我太遠,因為我很快就會再度邀請您來為我解析天命的意義,屆時還望不吝賜教。現在,您可以自由行動了。」
真人告辭的時候,成吉思汗親自起身送出了宮帳,然後命劉仲祿繼續陪同著,安排真人去休息。他本人卻沒有即刻回轉,而是目不轉睛得遙望著真人那瘦弱的身體搖搖擺擺地遠去,最終消失於夜幕之中。
這個敢於直言,又富於人道主義的哲人,成吉思汗雖然已經淡去了期望,卻平添了幾分尊敬之意。即使長生無望,但是能與之多做交談,也不失為一件有益的事情。在真人漸行漸遠的背影之中,迭現而出的還有另外一張面孔,同樣消瘦的臉型,有著尖銳的光頭。那是另一個敢於直言不諱之人。對,就是者別,那支蒙古人鋒銳的箭簇,此時又在何方呢?
成吉思汗悄然凝立於無邊的夜色之中,惦念著自己遠征異域的部下,他們是否安好呢?又攻陷了哪裡?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呢?這,是他目前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彷彿是為了回應成吉思汗的心靈呼喚般,速不台忽然在馬背上連續打了幾個大而響亮的噴嚏。他揉了揉有些濕潤的鼻翼,又擦了擦已經沁出淚水的眼角,將視線從多稜鏡式的模糊狀態中解脫出來,逡巡著週遭的狀況。
他所駐馬之處,是這片名為穆甘(mugan)的廣大平原上為數不多的小丘之一。離此不遠處,鋪陳著一條銀白色的帶子。它呈現出巨大的「幾」字,在春日朝陽的照耀下閃爍著耀眼的亮光。那就是庫拉(rud-k-r)河,發源於西面的小高加索山中,一路向東偏南注入阿必思袞海(裡海)。它在下游處融匯了多條河流後,其幅面驟然闊張起來,在草原的中部浩蕩而過,滋潤著大地上一望無盡的坦蕩如砥的綠色,使之鬱鬱蔥蔥,令人心醉。
「這裡的草原和我們的蒙古故鄉真是太相似啦。」
去年秋末趕走原來盤踞於此的阿蘭人而進駐此地過冬之時,速不台就曾發出了這樣的感歎。隨後,這句話於轉瞬間在三萬大軍之中流傳開來,最終成為了眾人的口頭禪。在趕走了本地原來的主人阿蘭人後,他們就自然而然地在這裡安下了過冬的營地。
「再相似也不是。就像藍嘴鷗和告天雀兒,即使走得再近,到了冬天也會飛向南方。」背後傳來者別的聲音,「再說,這裡的苜蓿草過於柔軟,會讓我們的馬兒變得嘴饞,不肯遠離啦。還是我們草原的狗根草才能養出斷金咬鐵的駿馬!」
「是啊,我們不會在這裡久留呢。不過——」速不台的語氣突然一轉,「我卻希望你能留在此地養病。」
對於是否可以完成大汗所賦予的「尋找最後海洋」的任務,速不台並不認為是遙不可及的幻想。當年起兵於草原之際,又有多少人能預料到今日的赫赫聲威呢?然而,他如今最為擔心的卻是者別那日趨衰弱的身體。直到與大汗分兵之後,他才得知,者別是抱病參加此次西征的。他向包括成吉思汗在內的眾人隱瞞了自己的吐血症,即使是近在身旁的自己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才得知了真情。因此,他多次力勸者別留在穆甘草原療養,但是每次都遭到了嚴辭拒絕:
對此郭進也是毫無辦法,哲別實在是太固執了.他只能緊緊跟在哲別身邊,隨時注意他的身體.
「大汗命名我為者別,希望成為蒙古人的箭簇。既然是箭簇,怎能半途停留呢?」
當然,今天的結果也不例外,二人在草丘之頂爭執了半晌,速不台還是沒能拗過者別,最終只能無奈地任由他自行其是。
郭進在一旁,也是無可奈何.
「我的戰馬,你快快飛奔。
你那飄飄欲舞的輕美長鬃,
好像閃閃發光的金傘隨風旋轉;
你那炯炯發光的兩隻眼睛,
好像一對金魚在水中遊玩;
你那寬闊無比的胸膛,
好像滴滿了甘露的寶壺;
你那精神抖擻的兩隻耳朵,
好像山頂上盛開的蓮花瓣;
你那震動大地的響亮回音,
好像動聽的海螺發出的吼聲;
你那寬敞而舒適的鼻孔,
好像巧人編織的盤腸;
你那瀟灑而秀氣的尾巴,
好像色調醒目的彩綢;
你那堅硬的四隻圓蹄,
好像風馳電掣的風火輪;
你全力匯聚了八寶的形狀,
這神奇的駿馬啊,真是舉世無雙。」
者別的部隊唱起雄渾的駿馬讚歌,率先溯著庫拉河谷向西進發了。速不台傾聽著這歌聲,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言喻地苦笑。
「跟上去吧,不要落後,唱起我們的戰歌,前進啊!」
他忽然縱聲高呼著,並催馬飛馳起來。當他衝下小丘,匯入自軍的隊列之中時,雄壯的歌聲已經次第響起:
「歡樂啊,多麼光榮和歡樂啊,
去征服和殺戮我們的仇敵!
去使他們的奴僕喪魂落魄!
去奪取他們的財富和妻妾!
使他們的妻妾躺在——
我等勝利的臥榻之上!」
這兩支攻無不取,戰無不克,粉碎堅石,截斷深水的無敵軍團一路高歌猛進,向著遠方巍然屹立的高加索群山挺進。
他們的進軍隊形相當奇特,與當時的歐亞各**隊相比,可謂與眾不同。粗看上去,他們的行動相當隨意,幾乎沒有隊列,只是散漫地分成若干規模不等的集團,彼此之間若即若離,猶如一群貼地游動的靈蛇,倏忽伸長以至細若游絲,倏忽又緊縮盤繞成稠密的一團。然而,只有那些敗在他們手中的敵人才會真正感受到其中所潛藏的無限殺機。綿延百里的隊伍,其最外圍就擔當起斥侯的任務,索敵範圍之遠是任何一隻隊伍所無法比擬的。有時甚至於脫離本隊上百里來進行偵察,一旦遇敵,絕不戀戰,而是迅速返回,向主力示警。即使遭遇伏擊,全軍也基本上不可能落入被徹底合圍的絕境之中,反而會像大海般陡生波濤,席捲侵入之敵,將其吞噬。此即成吉思汗所立之行陣要訣之中的「擺如海子樣陣」!
在這浩蕩的隊伍之中,不聞一絲人語,唯有隆隆馬蹄與鏗鏘刀劍之聲在山野間迴旋不止,隨風飛揚,憑藉著二月的剪刀之風,轟傳於四面八方。
在全軍的最中央,是龐大的輜重部隊。由於是無後方支援的長途奔襲,他們必須依靠沿途諸城市來獲得補充。因而,寬囿那些輸款納降的城市,無情毀滅那些敢於頑抗的堡壘,成為了此次遠征的主基調,對富庶的伊剌克—阿只迷地區的反覆戰爭貫穿了去年的春天與夏天。這其間,他們還接受了剌夷城內穆斯林遜尼派人士的委託,毀滅了其敵對派別什葉派的大本營——忽木城(1)。事實證明,兩位蒙古大將的全部行事只是遵循著戰爭的規則,即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機會去消滅敵人,隨機應變地保存自身,盡可能的積蓄更多的給養,為翌年的北方遠征做準備。
正是基於此種考量,他們在入秋時節突入阿哲兒拜佔地區(2),向其首府桃裡寺(3)挺進。這座城市因靠近巨大的烏魯米耶湖區而擁有豐富的水源,湖畔的衝擊平原利於灌溉。勤勞的當地人利用這些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在城市的周圍營造出大量賞心悅目的園林,使之成為一處風景優雅的世外桃園。當地的突厥人領主唯恐本地毀於兵燹,立刻派出求和使者,獻上大量的黃金。兩位將軍當即同意締結合約,並秋毫無犯地穿越了此地,然後在穆甘草原過冬,直至此時——紀元1221年春2月。
擋住他們北上之路的最強之敵莫過於一個從風俗到宗教都與伊蘭地域大相逕庭的陌生國度——谷兒只(3)。
紀元十三世紀初葉的谷兒只王國,正處於其歷史上的全盛時代。做為一個信奉東正教的國家,它卻可以南抗強大的阿拉伯勢力,北拒遊牧於南俄羅斯草原上的欽察突厥人的襲擊,始終堅持著自己的信仰而屹立不倒,足見其所擁有的軍事力量不可小覷。因此,國王吉奧爾吉三世拉沙(5)對於這些來犯者採取了堅決抵抗的態度。他命大將伊萬涅(6)的率領三萬人馬列陣於首都梯佛利斯(7)之南的別爾杜季河與庫拉河的交匯處,準備決戰。
「看樣子,這些鐵罐子要和咱們硬拚呢。」
得到斥候的詳盡軍報後,速不台笑嘻嘻地對者別說道。別看他一臉輕鬆,其實心中還是相當重視這場戰鬥的,因為這畢竟是他們自從進入高加索地區後所遭遇的首次大戰。然則,久經大敵的他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值得畏懼的地方,再配合以陽氣樂天的性情,才會有如此自在寫意的表情。他的部下們,就算是對明天的戰鬥感到不安的人,只要看到速不台的笑容,想到他輝煌的戰績,就能夠放下心說道:每天能看到速不台大人的微笑,我們就不會死在戰場上。
「就算真是鐵罐子,我們也要將它砸成碎片!」
這樣充滿勇氣的言辭,此時除了者別之外,還有誰能說出口呢?與永遠是笑容可掬的速不台相比,彷彿是一個世界的兩個鏡像。他那光禿禿的頭頂在陽光下閃爍著鐵青色的寒芒,瘦削如刀鋒的臉上幾乎從未被笑意沾染過,全無一絲贅肉的軀幹時刻保持蓄勢待發的姿態。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如在弦之利箭,永遠瞄準著敵人的致命之處。凡是被他帶過的士兵,都會被這種勇往直前的絕大信念所感染,臨陣之際全身貫注以無比的勇士氣概,發出震憾人心的戰呼:生命屬於速不台,勝利歸功於者別!
看著面色青白,唇角血絲猶殘的者別,速不台欲言又止。情知要勸他不上戰場,只怕比攻陷十座城市還要困難。者別卻全不在意自己的病體,依舊老神在在地講述著自己對戰鬥的全部構想:
這時候郭進衝了上來,沉聲說道:"還是讓我來吧."可哲別卻只是堅定的搖了搖頭.郭進沉默了.
「這些鐵罐子看上去很結實,不過頭腦就未必靈光啦。我看按照老辦法來打這一仗,應該是有把握的。」
所謂「鐵罐子」,是針對谷兒只人的重甲騎兵隊而言的。對於只著皮甲的蒙古人來說,對方那堅固而又笨重的防禦措施顯得過於匪夷所思。做為騎兵,以犧牲機動力為代價換取防禦確實有些不值得了。
「是啊,他們如果堅守谷口,還真是不易戰勝呢。」
速不台頷首附和著,同時伸出手去,從身旁一隻打開的口袋裡撈起一大把豆子,灑在腳下的地面上,然後蹲下身子,認真地將其分成較為平均兩堆,然後用手指比劃者向聚在身旁的諸位千戶們解說道:
「古兒只人在兩旁的山頂上安置了重兵,封鎖了整個河谷。」
說著,他又將指縫間殘留的幾粒豆子放置於兩堆豆子的對面。
「這是我們的部隊,要想繼續前進,必須從河谷中通過。但是,目前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假如強攻,即使成功也要耗費太多的時間和重大的傷亡,這顯然也是得不償失的。何況,阿蘭人隨時有可能從背後突襲我們,一旦腹背受敵,三萬人的命運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