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見真人面現茫然之色,她愈發難過起來。
「看來我最近衰老了許多啊。我是衛王的王妃,當年曾隨先夫前往仙山參拜過您,當時您還為我占卜了一課,說我日後要遠行萬里,如今豈非應驗如神。」
「原來如此!」
面對這位當年風光無限,如今卻一朝歸為臣虜,綠鬢紅腰消磨得不成樣子的女人,真人除了感慨之外,還能有什麼多餘的話來安慰於她呢?
在這位前王妃的指引下,真人得知了這些婦女的身份。原來,她們都是金國兩位先帝——章宗和衛紹王的妃子和侍女們。成吉思汗將這些被金帝國拋棄的女人們安置在此,交給較為溫和的鎮海來管束,其中倒也有幾分體貼之意。至於衛紹王留下的其他嬪妃和骨肉,在金國所受到待遇尚遠遠不及她們,尤其是嚴禁婚配這條有悖人倫之舉,著實令真人大為不滿(12)。
懷著負責的心情,長春真人在為這些女子賜福之後,離開了大院。剛一出門,就看到適才不知走去何處的鎮海正在等候著自己。一見面,這個突厥男子就用不甚標準的漢語說道:
「剛剛接到大汗的指令,他現在急欲與真人早日相見,因此下面的路途將由我親自護送。希望您能盡快啟程。」
這句傳言,確實與長春真人的打算不謀而合,因此他很果斷地回答道:
「山野之人也渴望早日參謁大汗之尊顏,如果方便的話,明天即可出發。」
「很好。」鎮海點頭道,「那麼我這就去安排上路的事宜。下面我們將翻越阿勒台的群山,那將是一段相當艱苦的路程。」
鎮海的話果然沒有說錯,阿勒台山的險峻程度較之杭愛山更甚,使得這些來自中原的旅行者不得不放棄車輛,改乘馬匹,即使是年逾七旬的長春真人也不例外。但是,當他看到沿途的奇麗風光後,立刻覺得眼前的艱苦委實不足掛齒了。從其弟子李志常對這一帶的地形描述之中可見一斑:
「屢見山上有雪,山下往往有墳墓,及升高陵,又有祀神之跡。」
他又寫道:
「以前,乃蠻國王過此,每被山精所惑,山精要乃蠻王供獻祭品,乃蠻王如其言,方保性命。」
其實,他們所走的山路與當年成吉思汗聯合汪罕共征乃蠻時的路途相比,路況已經好轉了許多。因為這裡已經在最近一段時間內經過窩闊台,也就是《遊記》之中提及的「三太子」的親自指揮下進行了整備。然而即使如此,他們已經無法乘車,護送的隊伍仍需輪流交替著推動那些裝載給養的車輛上山,而身體稍弱又不慣爬山者則必須用繩子將身體與車輛相連,以防上下坡時不慎摔傷。由於邀請者與被邀請者的心情都很急迫,因此他們的行動十分迅捷。據李志常說,他們在三日之內穿越了三條山嶺。就這樣,他們渡過了沿途之中最為艱苦的路段,來到了一片號稱「鬼怪出沒之所」的名叫白骨甸的沙丘地帶。根據習俗,人們必須將血塗在馬首之上,方可保一路無虞(13)。
如此一路行來,直到某一日的將近晌午時分,一名眼尖的道家弟子手指南方的天際大聲叫道:
「你們看啊,那是什麼?」
因著此人的呼叫之聲,長春真人攏目光眺望過去,但見那個方向的雲層之中露出了一道晃若銀線的白影。
「那應該就是所謂的陰山吧。」
真人猜測著。他在古籍之中經常讀到那些有幸去往西域的旅行家們描述過傳說之中的天山,其北端的第一道山峰被俗稱為陰山。
「是的,博學的珊蠻,您的判斷一點沒錯。」不遠處傳來鎮海的聲音,「不久後,我們就要脫離這些妖魔出沒的險惡山峰,進入一位老朋友的領地啦。」
他口中所說的老朋友,是統治別失巴裡(14)的畏兀兒王公。這裡已經進入了另一個民族的領土。同時,這裡也是崇信佛教者與穆斯林世界的分界點,越過此城後,就是一個令真人愈發感覺陌生的宗教領域。
此地的政界與宗教界為這支旅行隊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在眾多貴族與僧侶的陪同下,他們在一座高台上出席了別失八里王所舉辦的豐盛宴會,真人首次品嚐到了綠洲農業的精華產物——西瓜和葡萄酒。從鎮海與這位王者的交談之中,他才明白,原來兩人是舊識,難怪表現得如此親密。
長春真人跋涉千山萬水,穿過茫茫沙漠,終於來到了這片繁榮的綠洲。當此之時,對長春真人來說,來到這片綠洲簡直是來到了天堂。可是,他卻不能在此多做休息,余盛宴之後的翌日就再度上路,沿著由察合台開闢的山路穿越天山的達比斯坦達班山口(15),沿著烏倫古河谷進入了準噶爾沙漠的腹地,抵達賽裡木湖畔。
該湖雖地處沙漠之中,但湖水卻明澈如鏡,清透見底,將附近生滿了樺樹林和松樹林的險峻的天山群峰盡收於倒映之中。對此,忠實秉筆的李志常做了如下記錄:
「西南行三十里,忽有大池,方圓幾二百里,雪峰環之,倒映池中,師名之曰天池。沿池正南下,左右峰巒峭拔,松樺陰森,高逾百尺,自顛及麓,何諦萬株。眾流入峽(16),奔騰洶湧,曲折彎環,可六、七十里。二太子扈從西征,始鑿石理道,刊木為四十八橋,橋可並車。」
至此,他們開始漸漸告別沙漠,復入綠洲地帶。這裡就是著名的伊犁河谷的邊緣,有著成林的棗樹和如蓋的桑木。穿過這些表情友善的林木之後,以景色優美,物產豐饒而蜚聲西域的名城阿力麻裡終於進入了他們的視野之中。其時當紀元1221年10月14日。
阿力麻裡一帶最為引入注目的是連綿不絕的果園(17),而滋養其生機的密如蛛網的灌溉渠道絲毫不遜於江南水鄉。一旦念及當地人居然可以在沙漠環伺的狀況下創造出近似南國的風光,長春真人不禁讚不絕口。在本地的手工業產品之中,使真人最為著迷的是一種名叫「禿兒麻」的織物。經過親自試穿這種織物所製成的服裝後,但覺其輕軟保暖,時為御寒佳品。
「其地出帛,目曰禿鹿麻(即禿兒麻),蓋俗所謂種羊毛織成者。時得七束為御寒衣,其毛類中原。柳花棉潔細軟,可為線為繩,為帛為綿。農者亦掘渠灌田。土人惟以瓶取水,載而歸。及見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諸事皆巧。桃花石謂漢人也。」
真人的精闢描述和李志常的忠實記錄相得益彰,將富庶繁華的伊犁河谷精華濃縮定格於歷史的畫卷之中。
當月下旬,長春真人一行再度首途西行,在渡過肥沃的垂河河谷之時,抽空憑弔了不久前滅亡的哈剌契丹國遺跡,為這個不及相見,卻充滿了中原衣冠文化的朝代發一番思古之幽情。直至他們在初冬季節到達撒麻兒罕之時,猶自遙想當年大石林牙(18)萬里西行,走著與他們相似的路線進入西域,拓地數千里,開創一代王朝的赫赫武功以及此後所施行的殷殷仁政。
「如果這位成吉思汗也能如大石林牙一般,不諦萬姓之福了。但願自己此次西行可以改變他的一些行為。」
然則,真人卻未曾注意到,當自己於西行途中所獲得的見聞,已經在悄然改變著他最初的某些態度,尤其是對成吉思汗個人的一些固有的看法正在轉變之中。
「成吉思汗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呢?」
真人感到,越接近他,就愈發難以看清其人的真正面目了。
如此渴望著與一位人物相見,如此渴望瞭解其人。這種情緒對於長春真人而言,實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或許,這正是他不辭辛勞,萬里跋涉的主要動力之一吧?——
「他們怎敢如此?!」
即使是憤怒充溢胸膛的時候,成吉思汗的言詞依舊有著雙關的意義。
接踵而來的兩個消息,嚴重牽動了大汗心中憎恨的神經線。如果說前一消息之中關於三位王子在沒有得到自己許可的情況下私分戰利品和俘虜的事件只是烈火騰空的誘因,那麼後者之中關於術赤帶領本部人馬擅自脫隊,自行向北而去的公然分裂行徑,則是對自己的絕對權威的直接挑戰。即使北方的草原是自己早已親口封贈給術赤的領地,但是在最為注重紀律的蒙古人中,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成吉思汗甚至可以從其中嗅到某種陰謀的味道。
在玉龍傑赤城下究竟發生了什麼?
遠方天際傳來的一陣隆隆轟鳴,宛如曳地沉雷般倏然闖入,徹底打斷了真人的思緒。轉瞬之間,大地感受到強大的力量,開始瑟瑟震顫起來,牽動著木質車軸也在咯吱吱地做響。
真人心中微覺惕然,當即掀起掩住車窗的防塵紗簾,向騎馬隨侍於車傍,寸步不離左右的李志常說道:
「聞此雷聲,可知其後之雨勢必然猛烈異常。半月之後就是爻麥時節,遭此疾雨,只恐民生不安啊。」
「師尊所料極是,只不過弟子雖聞雷,卻未見天空有風雲變色之意,莫非這雨下在遠處了不成?」
聞得李志常的回答,真人將頭伸出車窗,仰望天空。果見紅日當頭,萬里無雲,全無一絲雨意。再向傳來雷聲的方向的天際望去,也未發現什麼風起雲飛的狀況。一切都是那樣晴朗、明澈,毫無異樣。然而,當視線垂落向更遠的地平線上的時候,真人的目光彷彿被那裡的一塊巨大磁石所吸引,再也無法挪移分毫。
在天地相接之處,似乎發生了什麼亂子。看上去如同天上雲影的倒映,又好像黑色的海浪,上下起伏著,不停地竄躍著向這邊洶湧而來。
——那究竟是什麼?自從進入這片陌生的異域,真人已經親身經歷了許多前所未見的奇事,觀瞻了眾多匪夷所思的奇景。然而,卻沒有哪一件可與今日之所遇可堪相提並論者。
「哎呀呀,真是好運氣啊,我們趕上了大汗的親狩呢。」
「是啊,這還要托博兒術大人的福呢。」
博兒術與札巴兒火者的交談解開了真人心中的謎團。過了一陣,車隊終於與奔來的大股獸群直接相遇了。他們擇一小丘而避開了獵物們的馳突通道。獸群如洪流般從他們的腳下衝過,這其中,野牛、野驢、野豬、黃羊、羚鹿等等是真人所認識的,然而更多的卻是他前所未見的動物。這些習貫性情不同,生存環境各異的動物,此時卻成群結隊地擠在一處,倉惶奔逃著,這樣的場景在中原之地是絕難一見的。
真人不禁暗想:如此龐大的獸群,人力恐難攔阻,若是就此逃逸而去,卻也是一件好事。
正想之間,忽聞四面長草叢中號角齊鳴,隨之即有無數戰馬齊嘶,響徹行雲!大批的蒙古軍突然出現在車隊的左右!雙方所處之地,相距不過十餘丈,然而這麼多部隊與戰馬居然可以隱伏得令人無法察覺,及至突出之際,確乎予人以措手不及之感。若是應用於戰場之上,豈非神兵天降?長春真人縱然對軍旅之道不甚了了,也不免暗自稱奇。
但見這些伏兵並非一擁齊上去捕捉獵物,而是瞬間列為數隊,採取分進合擊之術,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同時不斷發射箭簇,驅趕著獸群不得不變向奔逃。一旦目的達成,這些蒙古軍便不再射箭,而是不斷吆喝著在背後驅趕,使得這群其中不乏猛獸的獸群猶如被放牧的羊群般向著蒙古人預定的地點奔去。他們即使處於高速馳騁之中,依舊保持著嚴整的隊形,一絲不亂地帖地疾行。在他們所過之處,留下了無數的野獸屍體,還有些未死的卻也只剩下奄奄待斃的份了,而那些追逐獸群的蒙古軍對此根本不屑一顧,只是埋頭追逐著。
這一場倏來倏去的狩獵恰似驟然掠過的疾風,轉眼之間已脫離真人的視線,消失於目力不及之遠方。稍頃,草叢之中再度行出一群人來。這批人步騎混雜,然而行動也相當整齊劃一。騎在馬上的是蒙古軍,卻不甚多,步行者則是一些本地人。由於雙方之間的打扮截然不同,因而極易區分,顯然是監管者和被役使者的關係。本地人開始收斂獸屍,而蒙古人則飛馬來到那些垂死的野獸面前,用手中的兵器補上最後一擊,使之斃命,然後命本地人收拾。真人發現,這些本地人相當馴順,即使他們的人數倍於蒙古人,卻沒有哪個敢於反抗。他們俯首帖耳地工作著,很快便將所有的獵獲物集合在一處,堆成一座小山。
「老先生是否有興趣前往獵場一觀盛況?大汗應該也在那裡的,正好與您相見。」
聽到劉仲祿的聲音,真人忽然想起一事,當即點頭。於是這支隊伍加快了速度,向著蒙古軍驅獸而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行了一時,他們上了一座小丘。真人向下望去,才發現眼前是一片山間草原,四周為丘陵和小山所包圍,分別有幾個山口通往其中。草原上,黑鴉鴉的獸群擁擠在一處,數量較之適才所見的那群又不知多出幾許,並且還有更多的野獸不斷從各個山口向內湧入。而週遭的至高點上,到處是蒙古軍的人馬。於無數戰旗之中,劉仲祿手指地勢最高處的一面懸九尾,上豎白旄的大纛說道:
「老先生請看,大汗就在那裡!不過,我們最好還是等到狩獵結束之後,再前去參見吧。估計大汗少時定然親自出獵。」
「不!我們現在就去,我有一些話要立刻對大汗說。」
「這……」
見劉仲祿遲疑起來,真人又道:「是與大汗希望獲得的長生之道有關的!」
此言一出,立時收效。劉仲祿將真人的言詞轉譯為蒙古語,向博兒術和札巴兒火者二人解釋了一番。他們也不敢怠慢,當即催駕疾往,同時派出一名部下飛馬先行前去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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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龐大的金色宮帳之中,成吉思汗會見了長春真人。在他面前,真人並不下拜,只是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普通的道家禮節。一名怯薛歹正待出言指斥,卻被成吉思汗揮手阻止並微笑著說道:
「老先生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啦。您拒絕了南家思皇帝和阿勒坦汗的徵聘,惟獨回應了我的邀請,真是太令人感動了。」(1)
「陛下過獎了。山野之身奉詔來見陛下,實乃天意使然。」(2)
真人在回答的時候,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的焦點不在成吉思汗的臉上,也不在帳幕內任何一人一物之上,卻在虛空裡流散著,而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正在山谷裡命懸一線的野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