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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歸去來(雲隱篇) 第十六章 衣化客塵今古道(下) 文 / 柳折眉

    第十六章衣化客塵今古道(下)

    從**居上走下來,望著灰衣青年走遠,風涪澍這才轉向天嘉帝:「父親,這個章回,究竟是什麼人?」

    「原來你不知道麼,澍兒?」將秋原茂松放到地下,牽住了孩子的小手,風司冥微微一笑抬眼,「見你試探得高興,後面也聽得認真,還以為不會再問了呢。」

    風涪澍聞言一赧,低下眉眼:「兒子愚鈍……」

    風司冥呵呵而笑,看秋原茂松目光開始往街邊店舖溜去,便由他牽著一路慢慢走去。「亦琛、澤玉,還有幼石,你們看呢?」

    跟隨在天嘉帝身後,聽他動問,三人相互看一眼,還是秋原澤玉笑著上前:「正是不知,所以要請姑父大人指教。」

    「皮猴兒……」側頭瞥他一眼,風司冥也笑起來,搖一搖頭,隨即示意秋原澤玉上前護住掙脫了自己的手撲向一邊字畫攤子的秋原茂松。聽出天嘉帝語下雙關,青年一笑躬身,兩步追上興沖沖奔到正當街為人作畫的攤主面前的小侄兒。見恰有一名客人肖像繪完,秋原澤玉興致突起,摟了秋原茂松在攤前坐下,竟是一本正經讓那攤主為自己叔侄繪像。在後望著他動作的風亦琛、林玄呆一呆,但見天嘉帝並無不喜,而是幾步走上去,立在攤前,負著手頗有興味地看人作畫。兩人心中略安,隨即同蘭卿、慕容雲恩一齊快步跟上。

    「王兄。」落在眾人之後,感到風涪澍湊到身邊輕輕牽一牽自己衣袖,風亦琛微微垂眼,壓低了聲音:「確實不知道。也不曾聽說過這麼個人。」

    「那樣的見解,若早宣於公眾,必不至無名。但若恰是今日第一次出口,又不免……太巧了些。」

    「正是如此。只不過不知來歷,皇上的態度又是……好在大比五日後開始,他既是為此而來,到時便見分曉。」

    「是。啊,對了,或許一會兒可以向蘭大人……」

    兩人說話聲音都輕,且周圍街市人來車往十分的熱鬧,但靠得既近又時刻留心,字字句句蘭卿都聽得清晰。聽他們議論及自己,蘭卿暗暗含笑,正要回頭向兩人分說,一旁天嘉帝爽朗的笑聲已然響起:「澍兒,你過來看,這畫繪得可不錯?」

    聞聲風涪澍忙趨步上前,從天嘉帝手中接過畫像隨後低頭看去。見畫上秋原茂松神氣活潑,懷抱著他的秋原澤玉則是一臉輕笑縱容,雖寥寥幾筆,卻是形容生動極得神韻。將畫像遞還給天嘉帝,少年這才抬眼笑道:「確實極好,父親,好得連孩兒也想繪上一幅。」

    看他一眼,風司冥笑笑搖頭,隨手將畫像遞給秋原澤玉。秋原澤玉連忙接過,又在他目光示意下從厚付了畫資,這才抱了秋原茂松跟隨在天嘉帝身後。風司冥負了手,沿著街市慢慢走下去,「這一家字畫攤子,也是承安京裡幾十年的老字號了。主人姓劉,字畫都是極好的,而繪畫的風格又尤其與其他不同。據說,是從當年君思隱君相首創的白描法演化而來,不過君思隱多繪山水,他卻專攻人物。你看那肖像,筆法還有用墨,和家裡那些收藏可不就是一樣的精髓?」

    「是,正是如此,父親。」風涪澍眼中光華一閃,臉上現出若有所思。

    偏轉頭瞥見少年神情,風司冥淡淡笑一笑,低聲繼續道:「樹有根,水有源。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什麼無因之果。方才為澤玉和松兒繪像的,是這劉家傳的第三代子孫,他的父親、祖父都在擎雲宮裡伺候過。到他這裡,已經有許多技法都變化融合。不過,其中多少師承淵源,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的吧?」

    「是——看這畫,筆法圓潤,用墨豐厚,正與宮廷平和雍容的畫風一脈相承。」迎上天嘉帝目光,風涪澍黑眸裡精光閃動,「不過父親,孩兒還有一事難解,想向父親請教。」

    「什麼事難解,你倒說說看。」

    「凡事皆有因果,無源之水則不得久長。只是延州雖毗鄰南京,也算文明富庶之地,但不曾聽說有什麼高手名師。兒子這些年在外行走得也不少,儘管仍是淺薄,較之以往不敢說見識全無增長。然而今日,卻實是辯不明……其人的師承淵源。」

    停下腳步,風司冥回過頭,靜靜看著同時以期待目光凝視自己的風涪澍、風亦琛、林玄幾人。半晌,才輕輕地笑起來:「你們啊……方才亦琛不是已經說了,五日後大比正式開始,到時候分曉自知,難道你幾個還沒有這點耐心?」頓一頓,天嘉帝緩緩收斂了笑容,抬頭望向頭頂上萬里無雲的明朗青天,目光變得異常寧靜而深遠。「朕……真想知道,我也是真的想知道,那樣的解讀,是什麼樣的人能夠作出;那樣的見識,言談應對、進退禮儀,又是什麼樣的人教導出來。他和擎雲宮,到底有什麼樣牽扯和淵源。」

    「父親是說……章回?」

    收回目光,淡淡瞥風涪澍一眼,風司冥卻是忍不住微揚了嘴角。隨手在空中揮舞兩下,「我看,你見識是有增長,但遠不及這裝瘋賣傻的本事增長得快!真不愧嫡親的表兄弟,和澤玉兩個就這一點最像!」

    「父親……」

    風涪澍赧顏低頭,抱著秋原茂松的秋原澤玉聞言卻是「抗議」出聲:「姑父說七弟,怎麼又帶上了我?澤玉在您跟前,從來都是心口如一,絕沒有半點虛話的!」

    「什麼沒有半句虛話——這才叫最大的虛話呢!」風司冥呵呵而笑,伸手接過張開雙臂向自己湊來的秋原茂松。「別急著分辯,也不用分辯:人還不都是一樣——轉彎抹角裝腔作勢,如果不是能讓看的人喜歡,又如何有那麼多人要這般去做?明明知道說的是老師,一開口卻只說學生……在我身邊,唯一做得到心口如一、沒有虛話的,大約也只有松兒一個罷!」

    知道天嘉帝這幾句話玩笑遠多於認真,風涪澍幾人彼此相顧,也都輕笑起來。蘭卿湊近風司冥一步,看一眼天嘉帝懷裡笑得甜甜的孩子,這才笑道:「所謂赤子之心童言無忌,老爺這話最是在理。」見風司冥聞言抬頭輕笑,蘭卿略略欠身這才迎上天嘉帝目光,「老爺,方才在**居上,您說下午還要帶茂松小少爺去遊湖。此處到暢柳湖頗有一段距離,是不是就近尋一家車馬行雇了車去?」

    蘭卿一句話吐出,眾人都是一怔,目光一齊轉向天嘉帝。懷抱秋原茂松靜靜凝視這位傳謨副相片刻,風司冥才微微揚起嘴角:「方纔……是這麼說了,那麼就按蘭卿你說的去做吧。雲恩。」

    聽到呼喚,隨行出宮以來始終默默守護絕無多言的內禁衛長官立時邁上一步:「主上,沿此安源街往西,大約三里便有車馬行。」

    「好,很好。」

    向天嘉帝頷首行禮,慕容雲恩舉目向四周望一眼,隨即向街角一處打個手勢。順著他目光,風涪澍只見街角一藍衣男子向自己方向略略欠身行禮然後轉身離去。知道那是換了便衣暗中隨侍的皇家禁衛,年輕的太子突然想起那一日秋肅殿前、前代內廷總管所持的那枚藍玉,望一望所處熙熙攘攘的街市,被風司冥一句「遊湖」倏然提到半空的心中卻是安穩了許多。轉頭看向天嘉帝,卻見秋原澤玉正從他手裡重新抱過秋原茂松,一邊林玄則是再次展開那幅畫像,對比著那對叔侄:「怎麼看,這幅都真是畫得好——小孩子的天真頑皮,全在這幾筆裡面了!」見天嘉帝含笑向自己望來,林玄笑著繼續道,「茂松天性活潑,又最是聰明伶俐,實在討人歡喜,也怨不得老爺這般疼愛。」

    「幼石這話,聽著倒很有幾分酸味啊!」見林玄聞言低頭,風司冥頓時笑起來,伸手拍一拍他肩膀,「那這樣,明日便把你家二小子三小子帶進來,以後就和淵旻、淳寧一起讀書吧。」

    淵旻、淳寧是天嘉帝第八、第九皇子,皆由現位居四妃之首的貴妃羅倫氏所出,正是藏書殿中讀書的年紀。天嘉帝這一句,便是指定林玄二子為伴讀了。林玄眼中頓時透出驚喜光芒,雖然身在街市不能行大禮,但強烈的歡喜和感激卻是從週身散發出來。

    風司冥微微著笑,向他點一點頭,又伸手摸一摸秋原茂松頭頂。「不過,幼石說的對,茂松活潑討喜、聰明伶俐,是讓人不能不從心裡疼愛。別的不說,光是今天跟隨出來,表現就頂好,一點沒有教人操心。」說到這裡頓一頓,看著秋原茂松的雙眼慈愛中透出一種更深沉的光芒,「松兒,方才**居上,說我們姓君的時候……」

    「爺爺……柳太爺爺帶著松兒的時候,在外面也總是說姓君的!」秋原茂松頓時綻開笑臉,「太爺爺跟松兒說,那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剛剛爺爺也說那個叔叔有趣,所以松兒今天就又姓一次君了。是這樣吧?」

    「一點不錯,就是這樣!」風司冥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伸手與孩子小指相勾,「跟著爺爺,和跟柳太爺爺在一起都是一樣的,松兒要時刻記住喲!」

    看著眼前一老一少言笑成歡的一幕,風涪澍心中輕歎一聲,隨即也勾起嘴角。上前一步,「父親,馬車已經雇了過來,這便上車吧——今天,還要請父親帶著我們,與這滿城的書生試子一起,更多、更深切地看一回這京華名景、『暢柳煙波』。」

    暢柳煙波。

    即便不排在「承安十景」之首,暢柳湖,都是京城人們最熟悉而親切的美好記憶。

    暢柳煙波,印象中,景致最好自然是春季。萬頃碧波水綠如藍,湖邊柳煙絲絲弄碧,襯著如織遊人,便是一幅最生動活潑的游春行樂圖。

    然而十月的暢柳湖,水色沉而水質清,風平浪靜波瀾不驚,朝陽輕暉下彷彿墨玉溫潤。臨湖的無數垂柳蒼綠間逐漸泛出淡淡青白的色彩,與湖邊樅榕的常青、醉楓的殷紅、胡桃葵的金黃交織輝映,構成與寧靜湖水相對、秋日絲毫不遜於春景的另一種斑斕絢麗——前代宰相首輔林間非曾有言「暢柳風光四時不同,而秋為之最」,說的便是這般深沉內斂又滿蘊生機的景致。

    畢竟,是在湖邊居住了近四十年,日日夜夜,伴著這暢柳煙波,真正熟悉大湖每一種風情樣貌,才能發如此評論感慨。

    望著面前朝陽下波光澄靜的大湖,章回不覺出神。

    會試大比,考場歷來設在承安京城南頤情園——北洛時代,宰相首輔君離塵的舊邸,應這位宰輔太傅最後所請,宗容帝收納園林並將之作為會試試場,世代為學人士子進身之所。而此刻身處的這座碧玉苑,又是北洛胤軒朝到大周,劉載、黃無溪、林間非三代宰相的府邸;更往上追,累代傳奇、赫赫世家的君氏最後一位家主、執掌北洛景文一朝的君霧臣,則是它最初的主人。將這樣一座府邸作為大比得中的殿生在入朝殿試前集中休整、學習宮廷禮儀的臨時居所,實在不能說只是無心的巧合。

    更何況這一次的大比試題,從頭到尾,扣準了一個「君」字:君非凡首倡「兼收並蓄」的國策、君離塵的三國會盟、君清遙的軍制改革、君霧臣的新稅法均有涉及,而處在承平接續、過渡時期的君懷璧、君思隱執政特色與成就,更是全面、細緻和深入的考查。

    雖然源出北洛風氏,從天家到朝廷,對赫赫君氏歷代家主素來推崇;雖然大比的慣例,本就要充分考察對歷朝史實、國體官制、治政策略和方針的所知所能,而君氏歷代宰輔執掌朝政,朝廷事務無不涉及,於國家影響至深……但如此次這般,六天六道試題,內容道道不離君氏,卻是從北洛到大周,自會試大比制度建立二百年以來的第一遭。

    科舉取士,大比,從來就是天家、朝廷向世人傳達心意訊息的最直接渠道。牽動全體士子目光,引領文壇風氣,大比會試體現出朝廷選官取士的標準和側重,決定著天下真正的走向。可以想像經此一遭,不出三年,歷代君相詩文事跡,大周士子必人人熟誦精習。從君非凡以降歷代君相治國理念與原則,將不止於律法,更從學識、信仰上成為大周之國策;君氏所倡所行,成為朝臣立身的基石,官員施政的參考。二百年間輔佐風氏君主,為北洛崛起與強大、為大週一統天下鋪路奠基的歷代君氏家主,已然遠不止北洛的名臣良相,是為全體子民共尊共敬、功德彪炳大周國史之先賢元勳;赫赫君相風采,將為整個大陸士林所共同嚮往——

    三十六年,開國至今三十六年時間,風氏皇族終於坦然表達出一己所敬、所好、所恃;大周,終於向大陸發出天下真正人心一統的訊號。

    一步一步,用前所未有的強盛和富足征服天下臣民;潛移默化,將風氏王族、將北洛的歷史、信仰和習俗,點點滴滴融匯進每一個普通百姓的血脈,調和成以北洛風氏為主導、四方一致趨隨的大周王朝共同的呼吸——「天嘉治世」,盛世承平天下歸依,所以,有這樣的自信與氣魄,驕傲地宣告大周淵源所至、根脈所承。

    今歲二月,聖壽,一甲子。天嘉帝,就是用至今六十年的時間,繼先代明君賢臣之基業,建前所未有之奇功,締造出一個必然令後世後人無限讚譽、景仰和嚮往的恢弘盛世吧!

    而「西蒙斯提」——在人間的神王,今天……終於將實現長久以來的心願,能夠堂堂正正邁進擎雲宮,走到那無數次夢想的泰安大殿御座前,真正拜見天顏。

    大比的最後、同時也是最關鍵環節,殿試,說不緊張,實在是再明顯不過的說謊。即使在先前六試中,因為熟悉與君氏相關的事件典制而相對輕鬆地取得殿生頭銜,想到直接與最高君王、朝廷樞要問答應對的殿試,心中也難有多少真正的底氣。縱是人前始終鎮靜沉著,臨入宮,昨夜還是激動忐忑不能成眠。好容易挨到天亮,避開其他殿生與碧玉苑中侍從守衛,獨自一人到後園暢柳湖邊,放眼朝暉中一片沉靜的大湖,心頭波瀾方才逐漸平復……

    「章大人!章大人!」

    一迭聲的呼喚打破湖畔寧靜。章回輕舒一口氣隨即回過頭,不意外地看到小徑上一名身著靛色宮衣的小太監忙忙地跑來。奔到面前,小太監扶了膝蓋,弓著腰大大喘兩口氣這才直起身來,一張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大人好悠閒,今日入朝殿試,一大早竟還有心思賞景,倒叫小滿好找!」

    章回聞言笑一笑:這個名叫「小滿」的小太監原在擎雲宮裡做事,因今年大比增加了錄取人數,臨時被派到碧玉苑來伺候的。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經有七八年不曾見到皇宮外景致,也極少接觸生人,到了碧玉苑裡竟是分外的活潑。平時跟在宮廷派來教習覲見禮儀的首領太監身側,一下了課便往殿生當中湊合,跑前跑後的十分慇勤。只是碧玉苑中的殿生,不是忙著演練宮廷禮儀就是打聽關於殿試的各種消息,對小滿這樣搾不出多少新鮮話又略顯饒舌的小太監多沒什麼耐心。結果七日下來,小滿倒是同自己這個因大比前**居上詆毀柳太傅而被同年試子們疏遠排斥,每天午後一個時辰禮儀課程之外就閒得發慌的人說話最多。雖彼此是因無聊而相交,但覺出這小太監天真純良,待自己一片熱誠無偽,章回由是歡喜,心裡更不存低賤鄙夷,幾日時間兩人倒是真正親近。此刻見他急急忙忙尋來,心中歡喜之餘也越發鎮定,笑一笑迎上前:「是到入宮的時辰了麼?謝小滿公公來提醒。」

    「今兒天似比平時敞亮,時辰倒還早。不過也不多富餘,公子爺可該去前面用早飯了。」笑著欠一欠身,小滿隨他轉了腳步,「蘭相大人的車駕已經過了西華門外,只怕片刻就到。公子若不快些,誤了這一頓可就大麻煩了呢。」

    章回笑一笑點頭,腳下也略加快。依慣例,擎雲宮大朝在辰正三刻開始,皇帝臨朝,因此辰正百官便要在泰安殿前聚集。昨天宮裡已經傳出旨意,今日辰初二刻,殿生乘宮車從碧玉苑出發,辰正一刻到正陽門前,然後隨主考蘭相大人入宮朝拜,巳時殿試正式開始。他暗自計算時刻,原也差得不錯,但沒想到的是今科主考蘭卿並非從擎雲宮前,而是由碧玉苑便一路引領著殿生們,這樣預留的早餐時間便有些緊了。不過,雖然時間略緊,他也不顯什麼匆忙;腳下加快,神情卻安然。一邊含笑向小滿道:「前面……其他殿生都及時起了?」

    「起了,可不都起了麼?但呵欠揉眼的不少,更有好些眼圈塗了墨似的——戒得堂裡正吵嚷哀歎,煩惱得厲害呢!」掩嘴偷笑,小滿的聲音裡透出單純的有趣,「為這,倒有一半顧不上吃飯。但這可不好,殿試是整一天,中午雖賜御膳,卻多近未時,還有很多緊張不安,沒胃口半點吃不下的。若少了早上這一頓打底,別說和各位大人們一起議論國事,往年就在泰安殿裡倒下去的也不止一個兩個——那才叫『入了皇上眼』呢!」

    聽他這麼說,章回頓時笑起來:「這個麼……也是沒辦法。這幾日郭總管不是反覆說『儀容』、『儀容』的?臉上落了顏色,礙到皇上還有大人們的眼就不好了。」

    「話這麼說,可皇上向來寬和,最是體貼臣下,怎麼會計較這些?真有十分厲害,指不定還要開金口撫慰,叫勤學之外也注意保養身體,那又是白得的便宜了!」說笑著,小滿一邊轉頭瞥一眼章回,「依我,其實公子爺這樣容色就最好——看著同平時差不多,起臥規律,臨事不失了常態的!也才對得上陛下的喜好。」

    「小滿公公這樣說,可是讓章回心裡真正慌神呢……」章回微笑答道,見轉眼將出後園,腳步微頓,「這幾日課程,郭總管教導那許多規矩禁忌,實在怕記不牢,到時候發混說錯做錯點什麼就真糟糕了。」

    見他頓住,小滿也停下腳步,聞聽此言頓時笑起來:「前些日都沒見公子同其他殿生大人一起演練,還以為早記得爛熟不用演習,原來心裡也是一般慌張!」望見他面上微紅,忙安撫地笑一笑說道,「不過公子只管放心。雖然總管大人說的那些規矩忌諱都不錯,但皇上是最寬和的。何況又是殿試,第一次面聖,大體規矩過得去就行;就泰安大殿上朝議,同列位大人們商討辯論,也沒什麼做錯行錯、能說不能說的。」

    「這麼說,那擎雲宮中,對我們這些殿生竟是沒忌諱的了?」

    「宮裡本來就沒什麼忌諱,都是外面亂猜亂想的多,就像這幾天這碧玉苑裡一樣!」小滿瞪大了眼睛,「多少所謂『忌諱』,出了宮,我才第一次知道聽說呢!」

    章回笑一笑沒有回答:有些事情,或許原本就不是眼前這個天真活潑的小太監多能得知。不過能親耳聽這樣說,這幾日碧玉苑中所見所聞就越發顯得輕薄無力——朝廷每回將大比得中的殿生集中一處教導宮廷中禮儀,同時也是將這些試子與外界短暫隔絕;就實際而言,一般的殿生也是不能夠在這段時間打探到任何真正消息,最多不過是把從前聽說的各種故事傳言會集罷了。自己原本不在乎這些,因此其他殿生彼此交流而對自己刻意隱瞞的孤立舉動,也就不可能造成自己什麼真正的損失。

    「不過,說到忌諱,擎雲宮裡也是有一條真忌諱。」被小滿認真語調牽引回神思,章回頓時凝目,卻見少年向自己略帶得意地點一點下巴,「那就是不能說故去的柳太傅丁點兒不是——連借影兒都不能。」

    「這算什麼忌諱?」聞言,章回頓時輕笑出聲。柳青梵的勢力傾天,朝野共知。他是天嘉帝至尊至敬的太傅,其在世時便以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位列宰輔之首,縱此刻已不在,但門生故舊遍佈朝堂,又有道門之屬,文壇、士林乃至江湖武人之流都視之若雲山北斗。聖明賢德人謂極至,便僅僅提及姓名,西雲大陸也是無不心懷尊崇,更不用說是在擎雲宮裡、天嘉帝的面前了。所謂「子不聞父過」,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雖然天嘉帝從不禁止議論時政朝臣,《通考策》裡也收錄了當年藍子枚參劾柳青梵的《議十罪書》,也不會真有人不知好歹地到他面前說柳青梵的是非。如此,小滿所說的這一條忌諱,倒似有些多餘了。

    只是想到這裡,章回頭腦裡突然有一道光閃過,臉上笑容不自覺斂起:柳青梵其人,於大周影響至深至遠。然而朝堂以外,有摩陽山大神殿「天命者」之說,又有草原部族對勇士「緹多薩」的信服追隨,兼道門行醫濟世習武有德,一身所贏得、會聚的愛戴崇敬,一一細想,直是令人驚心。想到那日**居上,竟忍不住有些後悔——京城水深,怎麼就一時貪圖痛快說嘴;固然自幼被教導言行須不違本心,但這般當眾言論,落到有心人手裡小題大做,也是糟糕之極的事情。只不過……只不過……那君姓老者清雋高華,氣度沉穩,舉手投足儘是雍容,溫厚中透出威嚴難犯,卻又給人一種直覺的信任仰賴,便似面對親人尊長,縱自己胡言亂語信口開河,只因是曾經用心思考了,也不會被真正埋怨記恨,反而能得他更多教誨指點一般。

    心念電轉,所思雖多,在頭腦中不過一瞬。小滿不曾留意他臉色變化,聽他輕笑反問,卻是搖頭認真說道:「在宮裡,別的大人不好說,有聽到議論當場拉下臉來,也都是師門的禮儀。但在皇上,雖從來不禁人議論,也從不為這種事情發作官員,可心裡的情分最深。別的不說,一年多來,外袍底下,內裡著的都是素服,一應飲食用度也都減半,根本在為柳太傅守著孝!皇后娘娘也是一樣。外頭人看不見,也不知道這些,可時常在跟前伺候的……這才是真正觸碰不得的東西。」

    聽聞如此,章回確實吃了一驚。轉過眼凝視小滿,卻見小太監望一眼日頭隨即大聲道:「哎呀,瞧我多話的……時辰都要耽擱了,咱們快走吧!」口中說著,也不管章回是否回神,牽了他衣袖就往前院跑去。兩人穿過數重屋宇門廊,到殿生們早起功課和早膳的戒得院,章回果然見到方才小滿所說緊張混亂情景。眾人各自憂心無暇他顧,章回也就到西廊下領了份例的早點,安靜而快速吃完。方歸還了碗筷,便聽前門鑼鼓齊鳴,卻是今科主考、傳謨副相蘭卿到了。

    雖然頤情園開考之時拜神、盟誓、訓誡、驗身、入場、宣題等一系列儀式都是由蘭卿主持,但一則會試宣題開考定在辰時,大部分儀式進行時天光尚未分明,二則文試場上考生與考官相距到底較遠,更沒有任何理由近身。而會試結束,得中殿生者由宮車接入碧玉苑,由內廷委派主管教習宮廷禮儀,期間禁止其他一切往來,因此絕大部分試子竟還都不曾與主考相見。此刻蘭卿一到,自然紛紛爭睹這位林間非之後最負盛名的一代賢相與以一部詩、文、賦合集《拾屑稿》震動文壇的名士真容。

    群情激動,章回也隨著向府前迎去,步伐稍稍落在眾人之後,意不願與人爭端。他深知蘭卿既稱賢相,必能沉穩寬容包納異議,但同年的殿生,其中深敬柳青梵而與自己幾乎勢成水火的幾人,幾日來卻在商議一同向主考蘭卿乃至天嘉帝上奏,要廢黜自己的殿生資格。一眼瞥見他幾人說笑著走在最前,章回心頭狠跳兩下,隨即平和了心情,穩步向前院行去。

    按大比慣例,殿生只論得中不序排名,大比排名必到殿試欽定。但是,殿生們入宮以及進殿後站立的位次卻都是有序的,次序由會試主考在帶領殿生入宮前向眾人宣佈。因此到碧玉苑主屋廣雅堂上站定,堂前殿生便聽蘭卿清朗聲音響起:「殿生、延州章回何在?上前接傳謨閣諭——命你奉今科殿生名冊入殿。」

    奉殿生名冊入殿,意味在主考心中,會試六場成績總評第一。聽到這一句人群裡頓時如一陣風過,眾人臉上表情紛呈;驚愕間各各轉眼,一齊向從眾人身後快步走出的章回看去。

    聽到蘭卿諭令,章回一瞬間也是呆了:雖所考內容熟悉,場上稱手,在近萬名參考試子中取得「第一」,自己絕對是連想也不曾想。然而此刻更不容他多想,快步邁上,到堂前躬身行禮,口稱接旨同時雙手接過名冊,章回這才抬頭,望向身前這位主考恩師。

    而這一眼,年輕的試子臉上笑容瞬間凝固,一時似再不能呼吸——

    靜靜望著面容僵硬,而眼中無限驚濤駭浪的青年,良久,蘭卿方才微微一笑:「時辰已到,隨本相入宮見駕吧!」

    崇寧六年(天嘉三十六年)十月廿六,這一日,章回如在夢境。

    大比會試,殿生,殿試。

    泰安正殿的國事參議,御花園邊小西園習武場的騎射操演,文安殿裡歌舞詞賦……

    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御座上問了什麼,殿堂上自己答了什麼,彷彿一場最繁華也最稀奇的夢,讓自己全不敢相信自己身在何方。

    殿試結束,文安殿裡等待最終結果,卻有旨意宣召。縱使身前穩步引路的,是這一日來始終跟隨天嘉帝身邊,表情似絲毫不曾變動的首領太監,腳下一步步踏出,還是如霧裡雲中的感覺。

    直到面前一片明晃晃湖水,一條直通湖邊八角涼亭的小徑上,像是等候良久的十三四歲小太監抬頭露出熟悉的笑臉,章回這才猛然醒過神——

    「章大人!」脆生生的嗓音,依舊活潑的語調,「皇上讓您一個人過去。」

    抬頭,八角亭裡桌椅儼然,一身輕軟黑袍的天嘉帝拈著一隻茶杯,微側了頭,似是在聽身邊站著的一個月白色長衫的男子說話。

    月色袍服的男子,也是三十上下的年紀,看面貌,卻不是當日**居上所見任何一人。

    心中莫名地稍稍安定,再次深深吸一口氣,章回這才舉步走向涼亭。

    「延州章回,叩見吾皇陛下,皇上萬歲萬萬歲。」

    「……這樣便回吧,思誠。代朕致謝柳真人,勞他又替朕勞心費力了。」微笑著揮一揮手,示意岳思誠退下,風司冥這才略轉過身,凝視靜靜跪在身前的年輕殿生。半晌,天嘉帝才輕舒一口氣,溫言開口,「平身吧。坐。」

    「草民……學生不敢。」

    「為什麼不敢?」

    「學生……學生無知,妄議朝事,詆毀國柱元勳在前,冒犯……冒犯天顏聖心在後。學生之罪,其大無可赦者……」

    深深伏頭,章回只覺渾身冰冷,頭腦卻異常地明晰,而各種感官……天嘉帝每一次吐納,每一縷氣息間最細微的變化,都似湍浪激流,在頭腦中掀起巨大的迴響。

    沉默。

    良久,「李寂,李存默。但很少人知道,君相、君霧臣曾另有一字相贈,言之。」身子不能自禁地一震,耳中卻是天嘉帝平和的語聲穩穩傳來,「四十年宦海,從景文到胤軒兩朝,理河工、制稅法、革舊弊、扶新政,承安京裡風雲無常,卻能始終持身端正、秉心為公。平日裡緘默少言,然而心細如髮,能明察秋毫之末,人讚『審慎知微』;而當朝廷遭遇大事,真正敢言、能言、善言的也是他——章回,於你,應當是有不少教誨吧?」

    抬頭,怔怔看向那雙如夜一般深邃無盡的眼眸,只見其中流露出一抹柔和光芒。淡淡的語聲,聽不出、卻感覺得出其中極淡的笑意,「會試六道試題,賓客,蘭卿……本屆正、副主考與傳謨閣諸臣一致以為,君霧臣新稅法一條,你答得無可挑剔,理當推為本屆第一。朝臣們無不說見解精闢、目光老道深刻,感歎青出於藍。只是他們不知,當年與君霧臣共推新稅法之人,曾經將此中淵源、意圖、手段、利弊,親自指點後人。試場上做出如此答卷,以如此年紀而有如此見識,其實……也不足為奇。」天嘉帝稍頓一頓,低眼瞥一瞥伏在地上的青年,嘴角輕揚,又扯出一抹笑意,而目光隨即卻逐著輕風下層層水波到湖面極遠處,「君非凡的『兼收並蓄、各族如一』,君清遙的軍制改革,在單純的讀書人,要脫離了書本條框,真正數出一二三來,實在是為難了他們。但,這兩題你也答得井井有條,甚至能夠舉出洛、炎大戰時,豳都監察道之於南路大軍的後援支撐。這一條,就是少年時長在邊城,自幼隨父習武練兵的慕容雲恩也要讚一句神來之筆。可是,如果之前就得到過飛羽參將、兵部侍郎、豳都監察道大都督,曾經冥王軍『四虎將』李沐李季夫的教導,見到文士學子做出如此回答,驚奇之感就會小了許多吧?」

    「是……皇上明鑒萬里。」

    深深吸一口氣,章回伏拜在地,口中恭恭敬敬回答,心頭卻是一路狂跳不止。雖然參與大比試子必持試帖,註明籍貫身份、親族任屬,地方官署與朝廷並存備案,但到底不能囊括一個人信息的全部。身為千萬寒門小戶學子中一員,自己的試帖上三代布衣,開蒙也都是最普通的私塾、官學,與任何寒門試子無異。然而以個人際遇,自己又是幸運異常。因父母早亡,血親止有一個姑母,嫁與衛郡刺史李沐為繼室,於是將自己帶到李府。而李沐正是冥王軍中出身,由武職轉任的文官!自己在他身邊五年,蒙他愛護視若親生,深得熏陶教誨。後又受姑父姑母之托,往昊陽山下別業侍奉李沐之父、致仕二十餘年的前朝尚書李寂,在老人跟前又是十年。直到三年前李寂九十九歲高齡辭世,方才返回祖籍延州,為李寂守孝,也為自己讀書備考。再加李沐早在數年前亡故,親族之中更無仕官任職者,因此試帖上都不曾有這一筆記載。而此刻天嘉帝卻說得一點不差,更提及李寂別字與李沐承嗣前的本名,年輕人心中實在是抑制不住的波瀾。

    「李寂……李沐,都是於國家有大功,朕尊敬和信賴的人。得到他們的教導,是難得的際遇,更是一生幸事!不用跪了,起來罷。」從湖面上收回目光,風司冥淡淡笑一笑。見章回這時才依言站起,垂手侍立面容沉靜,天嘉帝唇角輕揚,「是啊,李沐先是勇將,後才轉的文職,深知兵者大計,見慣了死亡因而更珍重生命,歷屆任上都是極盡職守的。而李寂……李寂當年以治理聿江得法,河工成效顯著為君霧臣看重,進而入得朝廷,掌天下財帛的。朕可以明白,**居上你數說柳太傅罪過,言及河工時的憤慨由來。」凝視章回,黑眸中漸轉深沉,「李寂,字守默,又字言之。君霧臣用心,令人感歎。敢言實情,敢言人所不敢言、甚至不敢想……章回,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

    「皇上,學生、學生……」

    「朕不是在怪你。」隨意揮一揮手,天嘉帝露出追憶的溫暖神采,「這麼多年,朕一直都記得,胤軒二十年祈年殿裡,太傅安慰朕的話:為了一己私心,坐視洪水肆虐為禍生民,罪無可赦。朕也一直記得,林相安撫和開解太傅和朕的話:國事之間無是非,曾經三年、五年的蓄意毀壞,則不妨三十年、五十年用心重建和彌補。——章回,你懂朕的意思麼?」

    凝視著天嘉帝平和安詳的表情,章回無聲地頷首,但隨即緩緩搖頭。「學生……愚鈍。」

    「功過,有後人去評;取捨,卻是自己、此刻的決定。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而人,真正聽從的只有自己心底裡那個聲音。」微微笑一笑,天嘉帝抬起頭,「章回,頤情園試場,還有今天擎雲宮,你的表現都在眾人之上。但朕不會點你做狀元,知道為什麼?」

    「這……因為學生只是得姑父、姑祖教導,並不曾、並不曾有更多思考。」

    「不,不是這樣。先人教導前代經驗,能出於己心應用自如,就自然當予承認。而以你的年紀,思慮之周密已經足夠。朕不點你狀元,是因為你不曾有過真正擔當。」見青年眼中直覺顯出疑問,風司冥淡淡微笑,「河工之失,同樣的話,李寂能說,你不能。因為不用說千千萬萬生靈,你手上怕是連一條性命都不曾為之決定,所以才能輕易地說罪或者不罪。」

    不自覺雙膝一屈:「是,學生明白了……謝皇上教誨!」

    「朕不是為教導你……朕只是希望,在那麼多口口聲聲敬重柳青梵的人當中,找幾個能更理解和接近他本心的罷了。」

    見天嘉帝歎息似的笑一下,目光溫和間一絲極淡的愁緒,章回頓時直覺地重重磕一個頭:「學生——學生一定不負皇上期望!」

    「果真能如此,朕自然會高興。」微笑一笑,天嘉帝親自起身,伸手將青年扶起,「但不點你狀元,朕總得補償你點什麼……則第一個三年的時間,就先隨蘭卿、睿王還有太子,一起修訂完太傅的《異國史錄》吧。」

    迎上那溫厚異常的目光,章回心中一動,卻是本能地轉過眼——

    御花園小徑上,傳謨副相伴著風亦琛、風涪澍,正於夕陽金色的輝光中,穩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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