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衣化客塵今古道(中)
論戰中的兩人。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壁壘分明的一個人對一群。
灰衣的青年,看起來二十六七的年紀,一身袍服半新不舊,但十分乾淨整齊,襯得整個人精神氣質也頗是清爽。雖然處在一群試子的「圍攻」,神情之間卻絲毫不顯得慌亂,語速聲調十分平穩從容,連說話的音量都沒有格外提高。倒是圍著他的一群年輕人,一個個神情激動,喘著氣紅著臉說得又快又急,扯大了嗓門,卻反而讓人一發聽不清內容——只在氣度鎮定這一關就先輸得徹底,風涪澍心裡暗暗搖一搖頭,這才去注意辯論的內容。卻不想一聽一下,頓時錯愕了表情——
「什麼一心為公無可指摘,我說柳青梵為人治政,多的就是私心私利,行事滿是漏洞罪責!」
話音未落,頓時遭來群起圍攻:「這又是什麼謬論!」「滿口胡言顛倒黑白,我看你根本是一意詆毀、存心作怪!」「柳太傅秉心為民,早是朝廷百姓公議,你小子竟敢大放厥詞!」「柳大人執掌三司,督點森嚴,行事哪裡有漏洞,更說什麼罪責!」
「是了!柳青梵為三司大司正,本身掌國之律法。然而考慶元初年於各地所行,決議改制任免官員,其中多少違反國法漠視朝綱,越權專擅而任意施為?」
聽這一句,試子中卻有當時鬆一口氣輕笑:「課稅之制,原本就根據各地不同而有所差別。昔陵柴、費等六郡山地不同平原,柳太傅因地制宜改稅惠民,所以定下的制度,朝廷早有公議,怎麼倒叫做擅政?」
「這話原本有理。不過卻要問一聲,柳青梵在柴、費等地所行諸制,是在朝廷新稅法頒定之後,還是在之前?若是在之前,可曾有過朝廷明旨批文?官員行事,從來以國法為基準,當時朝廷制度未改,舊法尚在就另行其事,不是違法擅政又是什麼?」
見方才應答反問的試子聞言一窒,灰衣青年頓時更進了一步,「再者,督點三司,督查的是朝廷百官,任免官員原也是權責所在。但從來沒有聽說過可以越俎代庖,直接插手指點地方政事的。在慶元二年從昔陵返京途中,連續廢掉癸縣、涿縣、潞縣等地長官,沒有經過郡守、州牧便令當地裡長平民繼任——按著大周律法,即使後來朝廷授予了這些繼任者官位印信,但在朝廷正式旨意到達之日,這些官員並無實權。所用調派,都是柳青梵一手掌握決斷,以督點三司大司正的身份而行此事,難道不是超越職權,擅攝地方政治?難道不是他行事之漏洞,更有違國法朝綱?」
隨著青年說話,試子們重又響起一片嗡嗡議論之聲。攔住了吵嚷的同伴,一個青色袍服的年輕試子越眾而出,道:「事急則從權。慶元初年是我大周初創,國家始合為一,百廢待興。太傅眼見地方政事不明,官員失職有害於百姓,所以插手干涉,隨即請下朝廷旨意,這正是救民生於疾苦。兄台豈能咬定陳規舊法,便作指責?《四家縱論》開篇便說『民為貴,社稷次之』,首重生民,以解百姓疾苦為第一要義。這樣的見識行事,難道不是國法朝綱也必須遵循的根本麼?」
灰衣青年聞言輕笑:「不錯,民貴君輕,是《四家縱論》開篇之說。但是,柳青梵《四家縱論》裡觀點眾多,大同小異者有之,針鋒相對矛盾者更眾,重心從來也不在『貴民』這一條——這位兄台難道不知道?」
作為會試必考內容,從胤軒十年起柳青梵所著《四家縱論》便與朝廷每三年新訂的《通考策》一併成為學子們應試必讀,五十餘年來早為大陸士人熟知。其中《儒經》一部的全部文章,參考試子幾乎無人不能倒背如流。灰衣青年這一句,卻是有意諷刺他經典閱讀不熟,不能深刻領會《四家縱論》中政見含意。青衣試子頓時漲紅了面皮:「兄台這話無禮——《四家》真意,歷年《通考策》上反覆評論,便是首句開宗明義,殷告守牧之人所行根本。說《四家》意不在生民,是要寒天下士子之心,還是要寒柳太傅在天之靈?」
「不識大體,以偏概全,才會令先人寒心。」灰衣青年笑容一斂,肅然正色道。「《四家縱論》,明明包含了儒、法、道、墨、兵、名、雜、陰陽、縱橫等諸家,見識各自有別。只因為內容卷帙,儒、法、道三家之外才合歸了一卷。單以經義主張,《雜經》一卷所提觀點又如何不能與前三者分庭抗禮?若說『貴民』,《儒經》自言貴民,《法典》、《道書》又何嘗執此說?不過是將各色觀點羅列,總呈於世人眼前,《四家》本身,柳青梵又何嘗特作取捨?內容前後矛盾,然而統統合成一部,卻是為他的『事急從權』、『因勢利導』、『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做了最好的借口支撐!」
被那灰衣青年一時問住,青衣試子一怔之間,身邊另一個緋衣少年已然大聲開口:「柳太傅《四家縱論》,總結我西雲大陸千年來各種政論,將觀點羅列、見解分類註釋說明,原本就是給天下人一個千年以來治理天下之術法的完整印象和概念。至於如何取捨,觀點重心又在何處,《四家》的位序排列也好,《通考策》上點評的文章也好,難道需要太傅再直白說明?再者,『聽其言,觀其行。』柳太傅一生所行,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哪一條不是將天下百姓奉到了最高?」
「『聽其言,觀其行』,正是柳青梵自己的言行,說明了其治政絕非秉持公心,於國家百姓更負有大罪。」
「哪裡有這樣的瘋話——柳太傅為國為民,深謀遠慮,無論見事還是見人都是最公正英明,你竟敢說他懷抱私心負有大罪!」試子們頓時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反駁,「但你既然敢說,倒是舉出例子來,說給在座的諸位評理啊!」
一時**居上吵嚷無比,眾人圍緊了那灰衣青年,有些手上甚至抓了杯盤酒瓶,氣勢洶洶大有你敢亂說一個字就立斃於眾怒之下的架勢。許多原在樓下伺候的店伙小廝都紛紛聚到了二樓,就連平時鮮少在外間露面的**居老闆也被請了過來,守在一邊神情緊張地觀看事態發展——雖然**居上文戰,試子文人們多能遵守規矩,罕有言語之外的衝突爭端。但此刻那灰衣青年言語涉及士林中領袖至尊、已故的太傅柳青梵,引發群情激憤,卻是不能不隨時預備,萬一亂起必須立刻制止。
文人相爭,不至大亂,何況知道五城巡檢司最近巡檢駐點就在**居外三百步,風涪澍對酒樓上情勢的發展以及眾人的安全,內心其實並無擔憂。方才一番對答之下,對那灰衣青年心中更頗有不滿,竟暗暗有希望他被眾人一齊駁倒、痛加斥責教訓的心意。掃一眼桌上眾人,表情神色間似也皆有此意,風涪澍頓時扯一扯嘴角。只是,看著眼前情勢,遠遠望見那被圍在中央的灰衣青年依然鎮定從容,面上全不變色,風涪澍卻也不由微微生出一分佩服來。
「潤玉,你過去……給那年輕人解一解圍來。」
耳中突然傳入這一句,風涪澍頓時瞪大了眼。轉頭看向天嘉帝,只見風司冥向蘭卿微微笑道,「賓客,《四家縱論》一節,你看如何?」
「老爺有意的,可是他所謂『私心大罪』?」不回答天嘉帝問題,蘭卿卻是反問一句。「看他神情,心中應是篤定,但又任人圍住了不說,則不是事情隱秘,就是不便當眾出口。」
「那帶到桌上,於我數人數口之間流傳,這般可是說得?」屈起一隻手指在桌上輕點兩下,風司冥靜靜微笑著,目光在桌邊眾人臉上緩緩地掃過,慕容雲恩、秋原澤玉、林玄、風亦琛都是頓時收斂起不滿表情,隨即低下頭去。風涪澍卻略皺起眉,望著秋原潤玉悄然轉下樓去,目光又在對峙中的學子們身上轉過一遍這才收回:「父親,世風不齊,大比臨近之際當眾詆毀賢明,多是譁眾取寵,為自己造勢邀名。像這樣的狂生,您又何必……真不必如此寬容。」
看一眼眾人臉色,見跟隨的年輕人多低頭閃避目光,風司冥瞥幼子一眼,嘴角卻是略勾起笑容。「賓客,詆責君王、重臣過失以立異標新,由此謀求朝廷注目者,近些年來很多?」
「老爺,如七少爺所說,近年來承安京中確實不少。士風漸浮,學人相輕,較之於慶元、元和年間,能夠指點出朝廷與官員過失實例的,數量和見識的深刻都遠不如當年。」蘭卿略欠一欠身,隨即向風涪澍微微頷首,「不過,今日出來原為了遊玩散心。老爺不想**居上吵擾,有意相助那書生解圍,也是存心寬宏之舉。」
聽蘭卿言下之意,風涪澍略略皺眉,然而依舊頷首還禮。看見少年表情神采,風司冥微笑一笑,一隻手輕輕撫摩著秋原茂松頭頂:「賓客說得是。今天出來本就是為了散心尋個輕閒,能與人寬縱也沒什麼不好……倒是七小子你,為路人旁者的言語就這般生氣,真讓人懷疑去年夏秋那趟出門,對著那些大大小小無數的麻煩事,又是怎麼做到心平氣和的。」
聞言一凜,風涪澍頓時低頭:天嘉帝此語,所指分明去歲官員大考。崇寧五年,正是大周欽定五年一度,所有實職在任官員考核的年份。原督點三司大司正柳青梵本有意參與這一次官員大考並親自主持部分州郡的考核,卻在六月初回京途中故去。因柳青梵臨去之前自己跟隨他身邊數日,對大考諸事得到他相當教誨指點,是以七月大考正式開啟,天嘉帝屬任自己為主持,全程督掌大考諸項事宜——這是冊立太子以來正式接領的第一項政事,同時更是國之要務,深知職責之重任務之巨,自己自然是竭盡所能,用心到十二萬分。尤其先前柳青梵所告誡之事,對因畏懼而通氣串聯的地方官員一一甄別,細考其為官施政,深究冒失舉動下的真心,力求不偏不枉,給天下官員一個公正確切的評價。這番甄別,必須秉平和冷靜之心,詳查細辨,其中不能有絲毫差錯,而大考時間有限,直是將原本不輕鬆的任務加重了十倍。然而日勤夜勉,到底堅持下來,這一番經歷也令自己更深刻體會到柳青梵當日反覆教導寬和體恤的良苦用心。此刻天嘉帝提及大考之事,又有「心平氣和」之說,雖語氣之中全無責備,甚至帶了些玩笑調侃,但自己卻能感受到提點的嚴肅。
將少年表情細微的變化看在眼裡,風司冥不由微微含笑:為人君父,待膝下諸子素來嚴厲,獨眼前這個自幼撫養在身旁側近的孩子寵愛有加。因此也只有他最無畏無懼,能時常遵循本心暢所欲言。不過隨著綰禮、簪禮行過,少年逐漸長成,固然愛憎分明、坦蕩真誠之心必須保留,卻也欲見其性情趨向沉穩,思考行事寬大有度。這一年來風涪澍迅速成長,治政理事,手段日益成熟,只是平和恆常之心尚不能與言行完全融合一致,須得時時提點敲打。眼見他目光漸漸平靜,天嘉帝這才微笑著點一點頭,「好了,也別再傻站著不動……去將那名試子帶過來吧。」
「是。」風涪澍立刻應一聲,隨即向那灰衣的青年走去——方才說話間,秋原潤玉早已到了**居樓下,卻是顯出了真正的身份:文華殿侍郎、澹寧宮承旨行走,當朝宰相的長子,承安京乃至整個大周文壇的領袖。作為讀書人的理想、士子們偶像,他在大堂裡這麼一立,自然是眾人矚目,吸引住樓上樓下待試試子的全部身心。而聽到傳說前些日便托病謝客不出的秋原潤玉就在樓下,二樓上原本爭論正激的試子也頓時轉移了注意,紛紛抬步下樓,想一睹這位青年文臣風采,更有不少存心要尋機與他親近。因此一時之間,原本坐得滿滿的二樓大廳人竟走了大半,那言語直指柳青梵而被試子們群起攻擊的灰衣青年也得以從包圍中脫出身來。見風涪澍走近相邀,愣了一愣隨即含笑稱謝,便與少年一齊向風司冥等所在桌位行來。
「這位公子,剛才聽到與諸生辯論,以為十分有趣。貿然相邀,承蒙不棄應允,可共飲一杯?」風司冥說話間,一旁早有秋原澤玉站立起身,從桌上取過酒杯斟滿了奉上來。
「小子無狀,肆言妄議,驚擾了在座。老先生此言,實在愧不敢當。」長長一揖到底,灰衣青年一改方才輕鬆從容神色,語氣表情十分恭敬有禮。風司冥見狀微笑,抬手示意他坐到桌子對面秋原兄弟空出的位置。青年躬身行一個禮,又向座上蘭卿、風亦琛、慕容雲恩、林玄團團稽首,這才斂衣略略側身坐下;雙手端起移到面前的酒杯,向風司冥高舉致敬,然後才分兩口喝下——
西雲大陸士人禮節,對年長者「賜酒」分成兩口,先淺呡、再一氣飲下,乃是初識「客禮」之中最為尊重。看青年一串舉動,大方而毫無失禮,座上眾人都是暗暗點頭。風司冥微微笑一笑,手上撫一撫懷裡秋原茂松,隨即開口道:「方纔樓上議論,公子是姓章?」
「是,學生延州章回。」
「啊,延州……聽公子的口音,果然是有衛地之韻。」延州所在衛郡,正是曾經衛國屬地,首府便是昔日衛國第二大城保定。延州在衛郡北西首,與曾經的衛國首都、而今大周南京新衛相鄰,語音自然更多接近。風司冥微笑頷首,「延州路途千里,章公子上京是為應試?卻是相逢有緣了。」
「正是為五日後大比而來。」章回欠身,也笑一笑道,「則……老先生家在京城?」
「是,老朽是京城人氏。」撫著秋原茂松,風司冥含笑點頭,「敝姓君。這幾個都是家中的子侄,還有西席教授,蘭先生。」
見眾人隨聲頷首示禮,章回急忙回禮,更站起向蘭卿躬一躬身,這才重新落座。風司冥笑著看他動作,示意風涪澍和秋原澤玉為眾人斟上酒,拈了酒杯淺咂一口,這才抬頭看向青年道:「家裡子侄眾多,讀書的也有不少的幾個,所以常聽議論,也愛聽議論。剛剛聽到章公子的一番言辭,與平日聽到的都不同……十分有趣。」
「那……那多是小子無知,信口胡說的話。驚擾到老先生,十分罪過。」
風司冥微微笑一笑:「怎麼是罪過?確是有趣的。尤其是對柳青梵的議論,對《四家縱論》的見解,十分的與眾不同——章公子對柳太傅,似是有大不滿?」
「不,不,學生絕無此意。對柳太傅,章回心中尊敬,更無不滿。」急忙辯解,但見風司冥與眾人目光,章回頓時笑一下,「其實方纔的一番言語,不過是為了辯論,刻意地執著一端……矯枉必先過正罷了。」
「矯枉必先過正?」
風亦琛眼中一道精光閃過,轉頭看向風司冥,卻見天嘉帝身側風涪澍頓時揚眉:「為辯論而矯枉過正?就是說,為駁倒對方,所以極力誇大微小之過;為指稱己意,因而曲解文詞?」
少年語聲沉穩,言辭中敵意卻異常明確直接。章回一怔,但隨即微笑起來,略略欠身為禮:「《四家縱論》裡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而過有小大,有人知與人不知,但無論何種,是即是非即非,誇大化小皆有限度,並非人所能肆意數說。言語辯駁,不過就是在限度之中,明知限度所在而盡力接近,使對方正視並接納己說罷了。」
「但章公子的說法,似乎是很難被眾人接受——《四家縱論》要不在貴民,這樣的認識,難道不是已經出於限度之外?」
風亦琛平和微笑,雖然問得尖銳直白,但聽來一如陳述,不帶任何挑釁懷疑。章回聞言回以一個笑容:「這是學生的理解。《四家縱論》集諸家治國術,貴民只是《儒經》一部主旨關鍵,要作為全本至重則似有不妥。」
「那章公子以為,《四家》所議,何者才是至重?」
發問的是林玄。見他膚色黝黑,一雙眼卻是精亮,笑吟吟向自己看過來,興味之中透出善意,章回欠一欠身:「《四家》諸說,《儒經》要在貴民,聖人無常心,而以百姓之心為心。《道書》重無為,天行有常,萬物自作,於是法天地、順自然,齊物養生。《法典》明綱紀,法令行則百事平,刑賞明而後尊卑定。至於《雜經》,包羅者更廣,一家一說,各有側重;依據不同,推導各異,由因得果,雖因果彼此互有關聯,不能並為一說。而每家之說皆包含至理,絕不在前三家之下,讀書之人不應不知,更不能輕易捨棄。」
「然則諸家學說,彼此往往矛盾,如何?」
「因地制宜,因事而異。《四家》本就是大陸千年以來各家治國術法總和,針對問題有同有異,各人答案也有異有同。書中羅列諸家學說,是為鑒古知今,取其可取、用其可用,但並非拘泥古制不能變通。」說到這裡章回微笑一下,「世事變化無窮,書本如何羅列得盡?果然嚴格依著書本教條處治實事,只怕幾百、幾千年也遇不到一次狀況完全相同,豈不是耽誤了正事?」
「這樣說,章公子果然是因勢利導隨機應變,而把《四家》看作處事應變之術嘍?無怪不得見書中所含天理道義,所以同眾人矛盾相爭呢!」風涪澍冷冷笑道,「所謂書有微言大義,只是,各人看書之法不同,所見自然千差萬別,話不投機也是再尋常不過。」
「澍兒,好好說話,不得無禮。」聽風涪澍語氣漸漸激烈,風司冥看他一眼,微笑說道。
風涪澍聞言低頭,輕輕道一聲:「是,父親。」隨即退到天嘉帝身後。
少年低頭之際父子目光恰恰相接,見到風涪澍眼中光亮,風司冥又是微微一笑。從少年臉上轉開視線,天嘉帝任懷中秋原茂松抓了雙手翻來倒去「研究」,一邊向靜靜凝視自己的章回微笑道:「微言大義也好,應變法術也好,通過書本所見所言所議所行,終歸都是有跡可循。而所謂真正的天理正道……《道書》開篇便說『道可道,非常道』——章公子對小兒之笑,乃至對**居上眾人之笑,可是為了這一條?」
風司冥含笑一語,滿座皆驚:風亦琛幾人臉上泛紅,而那灰衣青年章回則是向天嘉帝瞪大了眼睛。沉默半晌,方才深吸一口氣,卻是低垂了眉眼不敢再與他對視:「學生無知狂妄,請君先生千萬見諒。」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不過是因為內心認定了這一條,才可以與人自在爭論,所以我說有趣得緊……」風司冥輕笑著搖一搖頭,隨即收斂了笑容,「但言為心聲,對柳太傅心意,章公子心中卻又是如何以為的呢?」
「一部《博覽箋》,可知柳青梵於歷史古今興替;一部《君音統箋》,可知柳青梵於人物遠近高低;一部《首丘集》,可知柳青梵於天倫親疏、世情冷暖之就離。」
《博覽箋》,是柳青梵倡議並主持編修包納西雲大陸諸國民風歷史、人文科技之通書《博覽》,編修過程中前後十五年間所做九千餘條箋注札記,合成三十卷。《君音統箋》,是柳青梵整理、彙編北洛君氏自君非凡至君霧臣六代家主作品全集。君氏自「啟明夫人」巫卜曜後通傳神侍祭司所用大陸古語,兼熟知各部各族神話傳說、語言風俗,詩文制策此類典故多用,而世人知之較少,又有近二百年時光推移,因此柳青梵為所編作品逐一注音箋釋。《首丘集》則是柳青梵選君氏族人、親友與弟子門生詩文集。三部文集一為柳青梵親撰,一為箋注,一為選編,諸卷都在天嘉三十年前付印通行,在文壇影響巨大。但一則所涉內容極多、卷帙浩繁,二則分捲出版,前後用時近三十年,到底不能如早與《通考策》並列為會試必讀的《四家縱論》一般為人所深知爛熟。聽到章回從容點出這三部名稱,座上眾人臉色不覺都是一變,紛紛挺身正坐,卻聽灰衣的年輕人繼續道:「此三部雖非經義著述,然而情真意實,用心深遠,文詞字句之間可見真正思慮。《四家縱論》雖極精要,更有無限教化之功,但學生以為,若說起柳青梵心意為人,卻是這三部中才得真正體現……」
「而你對這三部均有深研?」語聲中微微的異樣引得章回與風亦琛等一齊抬頭注目,風涪澍也立即湊近一步,風司冥卻只揮一揮手,盯住灰衣青年的一雙溫和眼眸射出銳利而威嚴的光彩。
「不,學生不敢說……」
被天嘉帝目光鎮住,章回直覺答道。風司冥卻並不放鬆:「沒有深研,通讀必是通讀過了?柳太傅生平種種,大體心意能夠感知體會?」見灰衣青年先是閃避,隨後抬頭平靜對上自己雙眼,天嘉帝微微笑一笑,「則依你感知體會,柳青梵此人如何?方纔你所謂柳青梵所負罪愆,又是如何?對比其言其行,於國於民,柳青梵曾有何等過錯?」
風司冥笑容溫和,座上眾人臉色卻都異常鄭重起來。只是章回被他目光盯住,竟覺彷彿被膠漆黏住,視線分毫移動不開。用力吸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慢慢道:「其實,柳青梵生平種種,言行、理法相違背處,慶元三年,藍子枚藍大人《議十罪書》中已經有明確而詳盡論述。究其根本,學生……學生並無新說新見。」
慶元三年,藍子枚上《論柳青梵十罪書》,參劾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權、結黨議政、任私聚貨、輕慢聖駕等十條不赦大罪,在朝廷掀起巨大波濤。雖然最終藍子枚為天嘉帝斥退,由吏部尚書轉任樞密院、退出上朝廷,但柳青梵也從此離開擎雲宮,行走四方不在承安京中。此後天嘉帝任西陵舊主、念安君上方未神為外相,大肆起用諸國舊臣,朝廷政事多倚重柳門弟子,柳青梵週身尊榮不減更增,一步步推向數十年來至高。然而與此同時,藍子枚雖遭斥退,為天嘉帝冷落,但在士林地位未受動搖,一篇《議十罪書》也被收入《通考策》的文章附編,奏書內容廣為士人所深知熟記。聽章回如此說,風司冥眉頭微挑,看一眼桌對面年輕人:「僅僅如此?」
天嘉帝低沉語聲入耳,章回頓時一凜。「不,學生以為,柳青梵……柳太傅所行與理法違背、真正可非議者,歸結起來其實僅在三處,而非藍大人所說十條之多。」頓一頓,望一眼懷抱秋原茂松斂容端坐的風司冥,與他平和目光相接心中又是一跳,這才忙低了頭。「其一,居臣位凌帝尊——失儀簡慢,存心不恭,雖當太傅之重,於臣子則為犯上。三司督點百官,大司正行止更當為百官垂范,柳青梵多年在位而不能善盡此職,深負朝廷所托。」
「其二如何?」
「其二,太子太傅,藏書殿中首領,是當教領先皇諸子,而非今上一人。今上即位之前,柳青梵藏書殿中教習二十年,卻仍有數名皇子牽涉入各種紛爭,甚至罪犯十惡、給朝廷百姓無限煩惱痛苦。天家資質,雖彼此有差,不至於此;若說柳青梵才能有限,對比交曳巷府中又分明不同——此不用心之過,或者,私心刻意之舉。」
如此直接言論,眾人都是眉頭緊皺,獨天嘉帝面色依舊平和。「那麼其三呢?」
「其三,」望著風司冥沉靜面容,章回心中雖有一個聲音直叫不妥,唇舌卻似有自主意識,只管一個勁兒往下說去。「其三,人都說柳青梵至察至能。然而至察,則必然見儲君不立、諸王奪嫡之隱禍,必然見諸王異心、兄弟鬩牆相爭,必然深知其爭奪之心計,明鑒其所用手段與可能危害。而至能,則中人資質亦能教導成就,為儲為君、穩定時局;若至能,則能於諸王異心之前,滅隱禍於蕭牆之內;若至能,則能在明鑒爭奪危害之際,防範萬一,周全朝廷之預備,保護無辜百姓不受天家爭奪之危害。但河工弊案,流民數以百萬,國庫錢糧損耗無數,並非一時天災而關鍵在**——究其線索痕跡,兩年時間,督點三司如何不知不查?『秉心執政,天下為公』,以此反觀胤軒二十年前後……是真正令人寒心。」
「所以……」
「所以,學生會與試子們爭辯,柳青梵並非大公無私,以百姓之心為心的聖人。不是清淨高雅,不能加片語指責於身,而是五十年間行止,多的便是可指摘問罪。」
章回語聲落地,滿座靜寂。
半晌,風司冥才摩一摩始終瞪大了眼、靜靜坐在懷裡的秋原茂松,凝視著坦然直視自己的灰衣青年,緩緩牽動嘴角:「章回,你是延州人,此次來京參加會試……你房師教授是哪一位?」見章回聞言一怔,張一張口卻沒有立即回答,天嘉帝隨即微笑搖一搖頭,「不,其實,這也並不重要。只是我想問你,這樣的見解,果然是出自你真心?」
從被風涪澍引到桌邊,章回就已經對面前眾人身份多有揣測:他雖不是出身富貴之家,但見識頗廣。風司冥一行都作文士打扮,在**居上毫不搶眼,又攜了一名三四歲幼童,便確如尋常祖孫三代出遊。然而眾人氣度皆是不凡,就連那小小的孩子都極其靈慧。為首的風司冥更是雍容高華,談吐文雅間自然一種威儀,令人不覺便要拜服追隨。且眾人對天嘉帝的恭敬也絕非普通子侄對待長輩態度。自己到承安時日已然不短,京師名流見識了大半,這樣的人卻是第一次見到。心中千頭萬緒,到底不能得出什麼答案,只是本能一般地絕不肯在他面前失禮。雖然議論已故太傅柳青梵是非功過多有忌諱,但有問則必答,字句斟酌同時力呈坦率真誠,更不敢半點作偽。此刻聽天嘉帝問起師長,但隨即又止住自己回答,一顆心頓時好似被提到半空。努力定一定神,章回才微笑道:「是。讀過《萬川集》最後一書與《君音統箋》、《首丘集》兩部,學生是真心尊敬柳太傅,所以更不願見人肆意虛誇。」
柳青梵生前,承安「百納齋」便曾將《四家縱論》、《二十二雜經》、《博覽箋》合編成《萬川集》刻印出版。聽到章回鄭重語氣,天嘉帝點一點頭:「是真心便好。但我還要再問一句,這些真心話,你可敢在任何時候、當著任何人都直承其是,暢所欲言?假設,今次會試,便是要明議柳青梵功過是非,面對今上,你所見、所言能否一如今日?」
這一句卻是問得更不同尋常——大比在即,揣測、假設試題也是常理,然而以天嘉帝對柳青梵敬意……但章回只略怔一怔,隨即朗聲答道:「是,學生必不負己心。」
「如此,便是極好。」靜靜凝視青年半晌,風司冥才輕輕點一點頭,隨即抬頭笑道,「相逢,即是有緣,一席話也十分盡興。只是應允了這孩子,還要往暢柳湖上遊玩,倒不能再相陪了。」
聽天嘉帝這一句,章回急忙起身,行了一禮道:「能得老先生教誨,與諸位先生共席,是學生的榮幸。」
風司冥聞言笑一笑,抬眼,目光掃過客人重新增多起來的二樓,「會試在即,雖然切磋有利學問,自身的涵養修煉卻是最為緊要。年輕人懷金抱玉,自不用臨陣磨槍。不過,行百里而半九十,公子不如也就此轉回客舍,如何?」
「學生謹遵老先生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