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衣化客塵今古道(上)
天嘉崇寧六年(天嘉三十六年),承安。
又是一個大比之年。
因恰逢大比,二月天嘉帝甲子聖壽便沒有增開恩科。但是擎雲宮隨即傳下諭旨,今年十月的會試較往年錄取增加一倍名額,試子參加承京大比所用基本憑證的試帖,各地州府縣衙也比常年放寬一倍發放。因此從四月起,承安京裡便士人學子雲集,會文、論文,熱鬧絕勝以往。
以自由「文戰」百年來聞名西雲大陸的**居,自然是承安京中最熱鬧的所在。
高朋滿座,冠蓋雲集。雖然習慣了盛名之下的日夜忙碌,但面對如此眾多慕名而來的學子士人,**居的夥計小廝還是紛紛大呼吃不消;在緊張繁忙時望見客人一撥撥不斷地踏進大堂,甚至會忘記「賓至如歸」的商家信條,而有將人統統擋在門外的衝動。
此刻便是如此。
十月初七,距離大比正式開考僅有五天,正是京中試子們大比之前最後競賽比試的關鍵時日——大周大比承北洛之制,考場上絕無弄虛作假可能,但對意在出仕的考生們來說,為官的道路絕非僅有考場上出類拔萃一條。大比期間,原本也是試子們向承安京全體朝臣展示自身才華的機會,若能在京城各種類型的會文、論戰中嶄露頭角,被在朝任職的官員看中,延攬入府作個長史幕僚,將來推薦外任,也不失為出身的佳途徑。而假使有意延攬之人身當高位,在他身邊做長史、草奏陳,參謀議論能夠上達天聽合乎聖意,那就更是青雲路坦,從此聞達了。
大周朝廷用人,並不拘泥出身的方式途徑——這一點,在每一個試子心裡都深深烙印。朝廷中不曾由大比入仕途,而一路陞遷到享有高位的官員大有人在,朝臣府院幕僚出身者累見,如現任兵部尚書桂善穎,早先便是大周軍隊最高統帥軒轅皓府裡的西席,經他舉薦出仕。而更有名的,則是幕府出身,並稱承京的「長史二清(卿)」:前太傅蘇辰民次子蘇清曾為天嘉帝潛邸長史,風司冥登基後便親點了他入吏部為官。而交曳巷大司正府中任長史近十年的蘭卿,不但現為傳謨副相,還曾兩度擔任會試的主考——朝廷通常在開考前四天任命主考,因而此刻京城裡正議論紛紛,猜測這一次的大考,很可能便又是由備受天嘉帝信賴的蘭卿來主持。
這位自身便是長史出身的副相,為官以來確實曾向朝廷舉薦過數名學子布衣——想到這一條,試子們在考場之外也一展才華之心頓時更盛。而展才以文,**居上的賓客盈門,也就是可想而知的了。
所以,當瞥到大堂門口又邁入一群客人時候,尚在招呼身邊桌上的夥計頭皮頓時忍不住發麻。
日將近午,正是**居中客人最集中的時段之一。點菜用飯並著論文鬥酒,雖然大都能遵守了規矩,但商家最怕的就是忙中出錯,萬一照顧不周鬧出不快來。**居待客,不分貴賤一概以誠,然而既在京城,開門做事就不可能失了基本的眼色。眼看新進來的一群客人老老少少年紀頗有差等,其中甚至還有個四五歲的幼童,但服飾氣度都不似凡人。非富即貴,偏偏此刻客人正多,從一層大堂到三樓的包間再無虛席,他來的人又不少,一時竟如何應對安置……
店伙頭痛猶豫,那一群客人也看到店中情況,都在門口站住。彼此目光相交,其中一個樣貌年少的便開口笑道:「**居這裡本來就好生意,又有大比在眼前,實在不行咱們就……」話沒說完,但言下之意卻是誰都聽得明白。
見少年同伴的幾人臉上都露出贊同的神色,那最快湊上前的夥計心裡略鬆一口氣,扯了笑臉正待上前道「抱歉」和「再來」,只聽被簇擁在眾人中間,抱了那幼童的一名四五十歲、黑袍的中年男子笑道:「去別家?此刻又有哪家不擠?路程遠近不說,飯菜滋味又保證得了?」隨即轉過了頭,一雙黑玉般溫潤的眸子裡透出自信的明亮光彩,「二樓,東首臨窗的那張桌子,這會子可還有客人?」
「東首臨窗……啊!」聞言嚇了一跳,但又不能不實答,那店伙急忙抬頭笑道,「空著,那張桌子是空著……只是,雖如此,幾位爺也還得擠擠……」
「有位子便好——這一路,腿肚子可是有些吃不住了。」
那黑袍男子笑一笑,隨即便抬腳往樓梯走去。那夥計忙趕上兩步在前帶路,心裡卻是止不住的嘀咕:既然能準確說出東首臨窗的位子,就不該不知道這張桌子始終空下的緣由——兩百年前北洛君相、離塵公與三大國君皇共飲,定下三國協約的座位;同時,據傳說當今皇上、天嘉帝在還是靖寧親王的時候,也曾經坐了這張桌子,同當時偽裝成弟弟定王雅臣出使北洛的西陵國主上方未神一同飲酒用膳,暢議天下大事而成莫逆之交。雖然後者並不曾得到證實,且國君假扮出使這樣的事情也太過傳奇,念安君在承安居住三十年,從來沒有透露過有關此事的一絲半點,不過**居天下聞名,無論念安君還是天嘉帝,多次親到過這裡的事情絕對不假。那張特意保留下來的桌子,在**居中幾乎是一種象徵性的存在,來此的官宦縉紳、士子文人對那些赫赫威名都保有極大的敬慕和景仰。開口就要坐那張桌子,除了極端傻愣,或實不知內中情由的還沒有其他……只是,雖說約定俗成,那張桌子本身也沒有做任何特殊標記,有需要時用來待客再無不合理處。因此那夥計心裡嘀咕了一路,到得桌前擦桌子拂凳慇勤照舊,抬起頭來更是一張燦爛的笑臉,一邊連聲道歉,只說「擁擠慢待包容」。
笑笑點頭,那黑袍男子果然先坐了主位,又讓抱著的孩子在腿上尋了舒服的位置坐穩,這才示意相隨的眾人入座。卻見聞言坐下的只有一名年紀六十左右的老者,其他人圍著桌子站了一圈,彼此相互看著笑著讓著,都並不落座。
「潤玉,坐。還有雲恩,都坐下來。只管一排站著,這都成了什麼……屏風麼?」
「這……姑父,不是我們要做屏風,只是輩分如此,我們怎麼好同您一起坐?」年紀在三十許的俊朗青年笑道,「蘭先生年長,又是我們上司長輩自然坐得。但隨意與尊長並席,回去非要叫父親一頓好說不可。」
「你啊……當真一心敬尊敬長,先就不該搶了潤玉的話頭!」黑袍男子頓時笑起來,一邊向那俊朗青年身邊另一個十分儒雅的青年男子瞥一眼,「不過,潤玉也是不好開口。誰讓他家寶貝兒子,正坐在這裡最尊貴的『席位』上呢?」說著顛一顛腿上孩子,「茂松,你說,你爹爹、叔父,還有其他幾位叔叔伯伯,現在該不該同爺爺坐呢?酒樓裡,人不坐下來的話,可是不會開始點菜吃東西的喲!」
那孩子在男子懷裡初只是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兩隻大眼骨碌碌亂轉亂看,聽到他向自己說話才略收回眼神,但耳朵裡傳到末一句卻是頓時精神集中起來,揮舞起雙手,「要坐要坐!全部都要坐!坐下了爺爺點菜,茂松來認菜譜!」
聞言男子頓時呵呵大笑,向周圍眾人一轉眼:「聽見了?都要坐下來,別誤了茂松認菜譜。」頓一頓,目光在身邊一個十六七歲少年臉上略停,隨即微微笑道,「老七你就罷了,站著斟酒布菜伺候也好。」
「皇……老爺這怎麼使得?七公子金貴,這些事情,侄兒來做就是。」本待入座,但聽到這一句,一個四十有餘的錦袍男子急忙躬身說道。
黑袍男子看他一眼隨即笑道:「什麼金貴?你是他堂兄,難道還受他伺候不起?安穩坐下罷。」一邊說著,一邊撫一撫懷裡孩童頭頂軟毛,「還是松兒好,讓坐就坐,一點兒不拘束。偏你們幾個,大人都還不如孩子放得開……早知道,才不叫跟著來!」
一句話說得眾人訕訕,摸著鼻子笑幾聲也都入了座。店伙這時才送了茶水上來,又將一本精緻菜譜遞到那黑袍男子手裡。卻見他笑一笑翻開菜譜,隨即低頭問那孩子,「看,松兒想吃什麼就自己點,別替你爹爹他們省錢。」
「好!松兒要吃雲片糕玫瑰酥金絲蜜棗紅豆沙青團杏仁烤脆餅……」
一大堆零食甜點脫口而出,惹得眾人一齊大笑。笑聲中孩子的父親、名叫「潤玉」的青年忍不住搖頭提醒:「茂松,午膳——這是正餐、正餐!點心起碼過了午以後才有!」
「是爺爺說想吃什麼就說的……」似頗覺委屈地皺了臉,茂松轉向身後男子,「爺爺,松兒真的想吃,不可以麼?」
男子微笑:「可以,當然可以。不過現在先不吃,吃了飯後讓松兒帶回家去。」
「那到時候就全是茂松一個人的?」孩子的眼裡頓時閃出明亮的光彩,轉身一扭坐正,合起了雙手,「夥計——四個冷盤小菜,要一個蒜泥白肉,其他你自己配;熱菜一個烤小羊排,一個蟹黃煲豆腐,一個清蒸白魚,一個素炒如意三絲;湯用雞湯,並配了新鮮菜心來!」
孩子說得輕快順溜異常,桌上眾人、店伙以及周圍近處桌上的客人聽了則是不無目瞪口呆。但見那抱著孩子的黑袍男子哈哈大笑,同時對自己略略頷一頷首,又向鄰桌青瓷的酒瓶指了一指,店伙急忙欠一個身,隨即飛快往廚房下單去了。黑袍男子則是繼續輕輕顛著腿上滿臉得意的孩子,笑問道:「不錯不錯,松兒做得真不錯!——這是學柳老太爺的?難為你記得一點不錯。」
「嗯!爺爺……柳老太爺爺帶茂松在外面吃飯,就是這樣說的!」用力點點頭,隨後歪過腦袋,「不過,我忘記蒜泥白肉還有羊排是清朗哥哥才喜歡吃的,他今天沒出來……我們一會兒也帶回去給他好不好?」
「這麼惦記他,你清朗小舅舅知道了一定歡喜。」見孩子一雙眼懇切地望著自己,男子頓時微微笑一笑,「不過,這兩個菜家裡做得都還不錯,晚上讓廚房做了給他送去就是。今天中午麼,你才點的這幾個菜,叔叔伯伯爺爺們可都是很愛吃的。」
「是,知道——爺爺……柳太爺爺說過,爹爹愛吃魚,叔叔喜歡雞,林伯伯菜裡沒有肉就不吃飯。雲伯伯最偏好螃蟹,可是多吃了身上就會生疙瘩。」一本正經掰著手指,孩子歪著頭看桌上,一個人一個人地數過去,「睿伯伯常吃素,不過只喜歡吃菜心,比松兒還挑嘴。蘭爺爺不太喜歡肉,可是和著肉一齊煮的菜都愛吃。爺爺……爺爺……爺爺沒說過什麼,啊!有的,吃什麼都太慢,這是個大問題!」
孩子興奮的大叫,讓周圍聽到之人都是忍俊不禁。唯有那得了命令侍立在桌邊為眾人執壺斟酒的少年眼中閃過異樣光芒。見那黑袍男子聞言先是微笑,隨即笑容漸漸斂起,眼神中透露出深刻的懷念,少年忙走過一步為他面前茶杯裡茶水添滿,一邊輕聲道:「父親,雖高興,到底在外面——茂松太得意了也不好。」
微笑一笑,男子不答話,見店伙已經托著盤子將幾個冷菜送上來,隨即頷首示意少年幫忙將菜布上桌,又替眾人把酒斟上。等少年一樣樣安排妥當,這才拈起酒杯向眾人舉一舉,「都別拘禮,難得你兄弟幾個都有閒陪我出來逛,像松兒這樣玩玩笑笑的才是最好。」又對身邊那六旬老者笑道,「賓客,你也聽松兒說了,老師一直都記得你愛吃肉邊菜,所以專點了合你口味——可要多吃一點,也多陪我喝兩盅酒才行。」
「為先生始終記得,蘭某本來也要多喝兩杯,老爺不用擔心沒人陪飲。」老者笑著舉杯,目光卻掃一掃周圍密切關注著自己這一桌的其他客人,「只是向來量窄,若酒過忘了禮數,老爺到時可不要責怪。」
說著,兩人相對一笑飲過一杯,桌上眾人也都跟著飲了,少年隨即又斟上酒來。老者再率先舉箸夾了一片筍乾,其餘也都跟著動了筷,這才算正是開席。幾人且吃且聊,桌上談笑風生,說的卻大都是上午街市所見,又有許多關於懷裡那孩子的趣事笑話。原本因驚訝他們一行坐席而格外關注的週遭眾人也漸漸將注意力轉移開去,將視線關注的焦點重新交回到**居裡那些此一段時間風頭最盛的備考試子們身上。
直到此刻,那一直圍繞著桌邊斟酒勸酒,有意無意盡量遮擋住黑袍男子容顏的少年風涪澍才稍稍鬆一口氣。雖然承安京天子腳下,城中消息靈通、耳目眾多者無數,而英明神武、親民愛民的天嘉帝更深受百姓擁護愛戴,但真正要說能夠認得各種朝祭儀式大典之外、並非一身皇袍的天嘉帝的卻實在不會太多。所以,普通的人們也很難會想到,花朝祭典前夕、會試大比開始之際,朝廷上下最該忙得分身乏力的時刻,有「大陸最勤勉君主」之稱並被他們尊為「神王」的天嘉皇帝陛下,這個時候就在**居上,他們的身邊。
是的,主位上那黑袍男子,便是天嘉帝、風司冥陛下。
突然興起的微服「遊玩」,竟得到澹寧宮奏事的蘭卿毫不遲疑的贊同;不肯多帶侍衛,只令禁衛軍統領,上將軍慕容子歸與安樂長公主的次子慕容雲恩隨駕護從,又令人到藏書殿接了一年前進入宮中的秋原鏡葉的最小孫子秋原茂松一併隨行——自己和風亦琛無論如何不敢放心,也都換了便衣相隨。卻是從擎雲宮正門向南,永豐大道來回逛過了一遍,途中順便到秋原鏡葉靠近南城的舊宅,將臨到大比所以數日前就請旨「養病」的秋原潤玉、秋原澤玉兩兄弟也叫出來一起隨同著遊玩。這一路自己一邊小心護衛,一邊則是極力揣測天嘉帝微服「遊玩」此舉的深意,然而直到了這**居上,聽秋原茂松點菜時一番說話,才猛然理解了父親真實的心情——
欽定會試大比開始的十月十二,分明正是故去週年的太傅柳青梵生辰!
而試子雲集、文戰激烈的**居,則是自己所知的,天嘉帝於擎雲宮外第一處記憶。
望著這些躍躍欲試的年輕人,天嘉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賓客,你聽,很有趣的議論呢。」
聽到天嘉帝輕笑稱呼蘭卿的字,風涪澍頓時回神。目光,也隨即向堂上兩個論戰正酣,徹底吸引了**居上注意的青年人看去——